我原先之所以生气,也不过是仗着师尊的纵容。可现在他却遣我出山不再管我,我便连生气的资格的都没有,一股子不忿通通化作漫天黄叶凄冷孤独。和陈仙斗嘴是一回事,我心里想的却是另一回事,恐怕这一年无法无天从旁人那偷来的日子,终究是到头了。
他还是想通了吧,我不过是几分皮肉上的相似,怎么也变不成陆遥,再多看也伤神,不如把我打发得远远的,以后虽然顶着他徒儿的名号,吃住却在中峰,再不与他相干。
陆离仙尊何等人物,怕以后只能远远看上一眼了……师尊……
“夫子来了!”也不知是谁提醒了一句,周遭一阵窸窣。原先吊儿郎当的学生们立马收腿端坐,抿嘴敛神,一支笔在砚台上蘸了又蘸,就是写不出半个字来。
一长须鹰目的老头儿进来,紧锁眉头,嘴角下撇,看着就不是个好脾气的。
果然——黄夫子拽起一个平日里野淘的男学生,“给了你们两柱香的时间了,你一个字都没写!?写不出来?”
男学生傻了,只点头,黄夫子摆摆手:“写不出来就是读书少了,《孟子》《诗经》各五十遍,抄完就会写了。”
“夫子……”那学生还想再挣扎,黄夫子回头一个恶狠狠的眼神瞪回去,那学生和见了猫的耗子样地灰溜溜坐下,再不敢言语。
一时间周遭万籁俱寂,一个个地生怕夫子点到自己。“你——”黄夫子停下了,学生们抬起一点点眼睛,悄悄地看是谁这样倒霉。
黄夫子声音端得高高在上,“你这女学生,怎么也不学好?”
我心道倒霉,头回上课,并不知这黄夫子这等严厉。师尊平日里让我做文章,我拖来拖去还是找的那些小师侄帮我写了大半,师尊最多说两句便过去了,我们是修仙的,又不考状元,做什么文章?!
“这不是陆离仙尊的徒弟吗?”旁边有人好事说道,唯恐天下不乱。
黄夫子哦了一声,“可是叫做扶摇的?”
“是啊,夫子。”他们嘻嘻笑着,看热闹似的。
我忐忑地望着夫子,倘若他能念着师尊的情分对我睁只眼闭只眼,那就最好不过了。
“我听说过你,”夫子语气不咸不淡,“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去以六月息者也。仙尊对你期望倒大。”
“惭愧惭愧,扶摇不才,要让师尊和夫子失望了。”
我突然看见夫子闪过一丝阴测测的笑意,不好,难道他与师尊有过节?这会要被他害死了,果然——“既是仙尊高徒,想必对我这些课学并不放在眼里,那就请阁下说说鲲鹏……”
我舒了口气,九天鲲鹏嘛,《齐谐》《逍遥游》我都背过,空中为鸟,入水即成鱼,长得大行得快,以龙为食,是上古时候的神禽,如今却已经不见踪迹了。
刚要开口,夫子一个大喘气继续说道:“由鸟变鱼,何故?”
“什么?”我不敢相信。
黄夫子轻藐一笑,“鲲鹏由鸟变鱼,是何原理?”
众人哗然,这明明是故意刁难嘛!人家是上古神兽,爱怎么变怎么变,非要说出它是怎么变得,谁知道?要问也要问鲲鹏去!
见我支吾半天,夫子声调加重,阴阳怪气地说:“答不上来?没想到仙尊便是这样教徒弟的!我倒要去外面说说,仙尊教出的一手好徒弟!”
我本想认罚,突然听他这样说,一股怒气涌上心头,索性豁出去了,“夫子每日醒来可会睁眼?”
“扶摇师妹说的好没意思,不睁眼不就死了,夫子可好生生活着呢!”苏吟接话道。
“夫子睁眼和鲲鹏变鱼是一个道理,鲲鹏一入水就自然成鱼,夫子醒来便会睁眼。若是哪一日鲲鹏入水不是鱼了,那也就不是鲲鹏了。同样的,若是哪日夫子早晨不睁眼,那也就不是夫子了。”
“那是什么?”陈仙故意问道。
“死夫子呗。”苏吟轻飘飘回道。
“哈哈哈哈哈——”哄堂大笑,这黄夫子素来严厉苛刻,吹毛求疵,很不得人心,如今竟被学生奚落了一番,可不大快人心!
“你你你!”黄夫子气的胡子都飞了起来,话都说不连篇。
苏吟突然站起来,白皙修长的两根手指提着一张宣纸,“夫子,这是扶摇师妹的文章,先前弟子拿来品读,没来得及还给师妹。”
我何时做过文章!?我也惊讶地去望,那纸上密密麻麻做了一大篇学问,黑白分明的,正是我的笔迹。
黄夫子脸上各种颜色都有,先前他一听说我是陆离仙尊的徒弟,满脸嫉妒憎恨的模样,恐怕是想借故意刁难师尊徒儿的机会让师尊难堪,如今下不来台,也是他活该。
我是很莽撞,我还目无尊长,不分尊卑,就算我会为此付出惨痛的代价,我也不后悔。我仙尊是天上明月般的人物,怎么能受半点误渍。
那黄夫子气量极小,一把扯开苏吟手里的宣纸,“什么文章,我什么都没看见。你们三个,给我滚出去,从此再也别来上我的课!”
“稀罕!”陈仙摔了笔,昂首阔步地往外走,苏吟也没多话,拉着我就走,临到那张被打落在地的纸边,我顺手一抹,把它工工整整地收入囊中。
这旧黄的宣纸上被施了法,等闲人不可能用法术在宣纸上留下印记,一字一句都得亲手写上去才行。他们早前就说苏吟博览群书,学富五车,我今天又见了个真。
骂了夫子逃了课堂,我们连忙跑出了中峰,生怕有旁人来逮我们回去。受罚是一定的,但在被罚之前总得抛开包袱好好潇洒一回,才不辱没了之前对夫子的“拳拳心意”。
一路往南,绕过南峰一直飞行,脚下是滚滚天河,远处震耳欲聋的声音隐隐传来。天河的源头在三十三天宫,途经我昆仑流向人间和地府,连通三界,普泽万物。
我们想的可美,逆天河而上,便能到达仙界的三十三天宫。蟠桃,瑶池和七仙女,简直唾手可得。
空气中渐渐弥漫起水雾,这样如同仙境的场景,想必是快到了。可是水声越来越大,陈仙说什么我都听不见了,也亏得我不会御剑,站在苏吟后面紧紧搂着他,才不至于被这轰轰如天裂一般的声音吓得掉下去。
雾气渐渐变成了雨,双眼迷蒙,陈仙的身影恍恍惚惚的看不真切。雨越来越大,远处轰隆隆如天崩地裂,脚下的天河如同洪水猛兽,水流旋转着像是要把我们三个吞噬了,这哪里是三十三天宫,明明就是十八层地狱。
不敢再往前,苏吟给陈仙打了手势,原先兴致勃勃的三人只能悻悻而归。
对这河有了阴影,我们一路朝反方向狂飞,远远地看到东峰,我们躲到云后面悄悄往底下望:一片蚂蚁大小的人在平地上练剑,一个头头一样的人立在前方,昂首挺胸岿然不动,隔着这么远都能感觉到底下的紧张严肃。
我们又开心了,嘻嘻哈哈看了一会,便绕过东峰去找乐子。东峰以溶洞出名,大大小小的溶洞嵌在东峰后山的崖壁上,形态各异千奇百怪。据说有的里面长满了世上难得的奇珍异草,正好供岐黄门炼丹入药。有的溶洞却是极冷极热的,长不了仙草,就给岐黄门做有罪弟子思过的地方,也有些弟子练得功法特殊,需要极端冷热的环境,这些溶洞正好派上用场。
陈仙说还是不要下去的好,等会要是处罚我们,有的是呆在里面的时候。
再往东便是遗安云畔了,日头西斜,四周都是五光十色的云彩,波澜壮阔,旖旎绮丽。
天河的尽头没找到,我们寻思着找这云河的尽头。飞了一路连我都累了,正好这遗安云畔有个妙处,眼睛看到哪下一瞬便能到哪,走得倒是比飞得快。
我灵机一动,猛地躺了下来,侧着头目光如炬地盯着前方,等了半天,身体却一动不动。
陈仙笑得抽不过去来,在我四周窜来窜去,故意说道:“哎?你怎么不动啊!来啊,来追我呀!”
我气死了,连忙站起来追上去,苏吟怕走散了,也在我后面追着我。
在遗安追人真不是个容易的事,彼此速度都很快,看都看不清,我没有师尊的功力,怎么也追不上。
于是我们三个跟吃了五石散一样到处疯窜,引得那些在遗安云畔练功的师兄师姐们纷纷侧目。
不知走了多远的路,突然前面的陈仙停了下来,我来不及欢喜,眼前陡然一片开阔,天呐,我惊呼。
遗安云畔断在脚下,下面是山岳起伏,烟火人间。
青葱郁郁的山脉连绵不绝,零星分布着几个村落,袅袅升起了炊烟。远处城墙累累,屋舍林立,鳞次栉比,隐约看得见人群熙熙攘攘,仿佛听得见人声鼎沸的热闹喧嚣。
“启州……”陈仙轻声道。
“看得见你家吗?”我问。
陈仙伸长了脖子,失望地摇摇头,“看不见。”
“走,我们飞下去!”我拉着苏吟,朝下面跃跃欲试,许是开心过了头,猛一跺脚,脚一扭歪了身子,整个人翻着跟头掉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