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庆殿这边的情景则没那这么阳春白雪。
长公主端坐于殿中,潘宣毕恭毕敬地站在她面前。长公主不想与潘宣这等小人多讲什么,所以并不赐坐,想让他长话短说讲完就走。若是时间长了,她那大病刚愈的侄儿或许又会跑来与这靖远候有什么牵扯。
潘宣虽然表面恭敬顺从,心底其实也是极为看不上长公主的,她不过是北方胡人的女儿,与他们这些世家大族的金枝玉叶根本不能相提并论。不过,目前她是陛下至宠的妹妹,表面的礼数还是要做足才行。
“关于信阳王的丧礼,臣有一事请示。”
“表兄治丧把遗体都治没了,还有何事请示?”长公主此时名义上还是高宁的妻子,所以仍要随高宁叫潘宣表兄。
“臣有罪。”潘宣下拜谢罪,按照常律,燕王在洛阳地界被刺,信阳王遗体失窃,郭追和潘宣都难辞其咎,重可绞杀,轻能流放。好在这两个本该显贵的王爷在宗室和朝廷都甚无地位,才没有人敢问他们罪。
“此番何事?”长公主也懒得废话,直接问他来意。
“这信阳王的遗体既已丢失,是等找回来了再下葬,还是先行葬礼,未尽之事他日再表?”
“先行葬礼吧。”长公主很清楚她那短命侄儿的遗体是绝不可能再找回来了,那便让洛阳城外再多一座空坟吧。话既讲完,长公主这就要起身离开,对着潘宣多一刻她都觉得恶心。
“殿下请留步,还有一事。”潘宣却叫住了她,他真正来意此时才开始显露,“五日之后乃姑母生祭,家父想请燕王殿下一同前往祭拜,不知可否?”
“还要看燕王伤势恢复如何再做定夺。”长公主一时不知道该不该让敜儿前往,一方面她深知这是潘宣想探燕王情况的计策,另一方面敜儿难得来洛阳一次也应该去祭拜自己的外祖母。五日时间,也不知够不够往长安问计,只得先用伤情敷衍潘宣了。
长安的雪来得比洛阳稍早。
高容疲惫地睁开眼睛,又看到了一旁焦虑地看着她的李放。
“放儿……”
“娘。”
李放立刻迎了上去,将母亲扶起,由她半坐半躺着。
她已经昏迷数日,虽也醒来几次,但这是第一次恢复神智。
“你在这多久了?……”高容看儿子容颜憔悴,想起似乎每次迷糊地睁开眼都能看到放儿的身影,这傻孩子大约是一直守在自己身旁了。
“娘,您醒了就好。”李放知道若是母亲知道他为了守在她的身旁已经三日三夜没有合眼,必然会心疼万分。
“那……潘太嫔……”高容突然想起自己昏迷的时候陛下正下旨将她那姨母处死,不知道最后是否改变了心意。
“……已经好好安葬了。”李放不敢瞒母亲,那日父皇的旨意一下,不到半个时辰奴才们就把命令妥妥地执行了。
“唉。”高容只是叹了一口气,却没有预想地悲伤。人本就是这么薄情,何况潘雩君今日的下场,很难说不是自己作孽。
“要把父皇叫来么?”李放拿不准母亲的心意,若是平常时候,他早就命宫人通报父亲了。这几日父亲除了上朝之外也和自己一样守护在母亲身旁,若知道她醒了必定心急探望,可是不知道母亲现在想不想见他。
“这还没下早朝吧,就先不要打扰他了。”高容慈爱地**着李放的头,想着就算所有人都离她而去也还有放儿这么孝顺的孩子在身旁,也算是上天的恩赐了,“你也快去休息吧,看这憔悴的样子,娘心疼。”
“娘,没事儿,你儿子钢筋铁骨,能折腾得很。”
李放说什么都要再陪着娘,高容知他下决心要做的事必是谁也劝不动,便只能由着他,只希望自己的身体早日康复,不用再让夫君、孩儿们担忧。可毕竟是身体虚弱,才醒来一会儿,又深深地睡了过去。
“你娘醒了,怎么也不叫人过来通传。”
散朝归来的李昭延听说爱妻曾经恢复神智,自己却错过了,正在责备李放。
李放却讪笑一声,没有理他。
“什么态度?”李昭延本就因为错过和爱妻讲话的机会有些恼怒,见李放依旧这般忤逆的作态,难压内心愤怒。原来李放恼他气坏母亲,这几日虽说父子二人一同陪伴在皇后身旁,但却没说过一句话。
“既然有父皇在这,儿臣去歇息片刻吧。”李放是明显感觉到了李昭延的怒气,但自己心中也有一团怒火,怕在这发泄了更刺激母亲,只好先行告退,暂避冲突。再者,他这时确实也不想和父亲多呆一会。
望着放儿匆匆离开的背影,李昭延心中五味杂陈。
那是他最疼爱的孩子,就如先帝之于文帝,自己之于先帝。
“陛下……”
这时高容醒了过来,李昭延见她依然气若游丝,便伏身上去抚着爱妻的额头。
“放儿他是不是做了什么傻事……”
原来皇后在父子尴尬对峙的时候已经醒来,见李放出去,才敢与昭延讲话。
“没什么,恼我气坏了你罢了。”昭延柔声安慰,不能再让妻子添烦恼了。
“他是不是私自安葬了姨母……”高容刚刚听李放说潘太嫔已经安葬便感觉不对,这宫中的废人赐死之后便如草芥般任人丢弃,陛下是绝不会为这个女人做任何特殊安排的,旁人更不敢惹这个麻烦。现在只能盼望放儿不过是偷偷将太嫔的遗体收回来安葬了,没有太大的动作。
“什么都瞒不过你啊。”
李昭延叹了一口气,这潘氏刚断气,李放便冲到庆余殿抢她的遗体,闹得皇宫朝野议论沸腾。这并不是什么冲动妄为,而是摆明和父皇对抗发泄不满,若是能早一点到,或许还会连那潘氏都给救下了。
“父皇的意思是,以后儿臣做事都要瞒着您了么?”
在被李昭延训斥的时候,李放突然冒出了这句话,让英明的皇帝陛下不知如何回应。四个嫡子之中,李敃李放坦荡刚直,宁可冲撞他这九五之尊也不愿制造父子间矫揉造作的隔阂;李效李敜内敛阴柔,在皇帝面前毕恭毕敬却与父亲淡漠疏离。世间果真没有两全的方法么,还是自己始终放不下帝王尊严罢了?
“孩子还小……陛下千万不要放在心上……”高容从没想到过她会这样为李放说话,自那孩子出生以来,夫君就把他视为至宝,对他的宠爱甚至更胜于她这个母亲。但最近的事情越来越让她感觉到天心难测,谁知道什么时候他就只要自己君王的威严,而忘了父亲的慈爱呢?她甚至开始欣赏先帝,他对于爱恨都那么直白和坦然,那么地纯粹。
“我怎么会责怪孩子孝顺你呢?有些吃醋罢了。”
高容淡淡一笑,被儿子这么宠着的确是很幸福啊。但她很快又想起了另一个儿子,恐怕正在因她的急病开心不已。
“敜儿呢……”
“已经醒了,没什么大碍。我本想把他召回长安来,可太医说他的伤势不宜舟车劳顿,只得先在洛阳休养一阵了。”
“孩子单独在外,陛下也得多照顾才是。”高容本想追问陛下为何好像早就知道聂杀门会对李敜下手之事,但身体实在虚弱,已经再讲不出话来。
“嗯,知道。”李昭延照顾高容睡下,给她盖好了被子,又默默守护在妻子旁边。
他撒了谎。
洛阳那边,对李敜的新一轮攻击又要开始,他并不能做什么。
也不想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