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公主没有回应,仍和几个孩子不紧不慢地用着早膳。
李敜刚要问难道就让候爷这么等着么,便想到自己驾临洛阳那日,一众王公也是在丽景门下等了两个时辰。姑母这大概就是自幼养成的皇家气度,再看看高澋高浚这两个从小养尊处优的世家子弟,也丝毫没有因为靖远候的到来要打断早膳的意思。想到自己一出世便被弃置于冷宫之中,对掌事太监都要唯唯诺诺毕恭毕敬,落得浑身上下鄙气十足,不知几时才能习惯这样倨傲高冷,心中又是一阵辛酸。
正餐用完,宫人刚将餐具撤掉,又奉上了甜品。
“敜儿,这些甜品都是洛阳宫中特制的。我寻访多年才找到些那年之后流散民间的御厨,在长安可吃不着呢。”
“姑母,靖远候来,可是为信阳王兄之事?”李敜却不懂得欣赏这些华而不实的甜点,心急想了解潘宣的来意。
“嗯。”长公主微微点点头,想着侄儿毕竟和这事有莫大关联,关心点也是正常的。坊间传言是他害死了信阳王,长公主是不信的,她相信侄儿虽有些怨气,但却是心地善良的好人。
“这么说,信阳王兄的丧事,是靖远候主理?”
“这事本该宗正司负责,但我怕那些人不上心,唯有让潘宣多照看着了,我这当姑姑的能做的也只有这么多了。”
长公主突然想起她那苦命的三哥,叹了一口气,放下了碗筷。高澋高浚也赶紧放下食具,不敢再进食。这时李敜正把一块糕点塞进嘴里,看到这个场景差点把自己呛到。高澋看了,竟捂着嘴暗笑,李敜好不甘心,自打见了高氏姐弟,就总感觉自己是个山野小子,不过你这高抬腿踢人的莽夫是装什么淑女啊。况且那李放风也是随意得很,嗯应该是今上的家教都不怎么滴。
“唉。我还是先去见见那潘宣,你们继续陪表兄用餐,不要如此拘谨。”长公主明显看到侄子的窘迫,其实他又何尝不是另一个三哥呢,自古最是无情帝王家。
高澋高浚都站起来恭送母亲,李敜却着急砰地一声跳起来跟了上去:“姑母,我与你同去吧。”
“不必。”长公主摇了摇头,又示意高浚上来拦下李敜,“听说昨夜初雪,苑内的梅花都开了,你们用完甜点就去观赏观赏吧。”
李敜看高氏姐弟对长公主这般顺从,自己不敢造次,便放弃了去见潘宣的机会,毕竟洛阳宫长公主或许也是可以决定他命运的人之一,况且谁知道她会不会突然一脚就飞过来,有其女必有其母啊。
“我听姑母的口气,怕是不太喜欢这潘宣吧?”
此时,三人已经用完了甜品,在内苑闲逛,欣赏着刚刚绽放的梅花。李敜听长公主直呼靖远候为潘宣,便知她看不上此人。按理说潘、高两家乃是姻亲,长公主虽说和舅父别地而居,但夫妻之名仍在,不知道低看这位表兄是什么由头。
这潘宣既然负责信阳王的殡葬之事,那么偷走遗体就很方便了,可惜自己现在有伤在身,想必是会被姑母隔绝在洛阳宫中一阵了,也不知道该如何出去查他。
这时高澋只瞟了他一眼,没有说话;高浚本想说些什么,但显然是接到了姐姐让他不要胡言乱语的警告,只好住嘴。李敜就看不得人这副嚣张样子,当即决定好好调戏一下高澋。
“澋儿妹妹,今早穿上了衣服,可比昨夜好看多了。”
话一出口,李敜就后悔了。高澋听罢,立刻用夺命追魂眼死死地盯着他。
他分明感觉周围的空气已经凝结,雪花静止在空中不敢落下,刚刚绽放的红梅顿时失了颜色。
高澋一把狠掐他的右臂,让他痛得死去活来的:“昨晚的事,若是还敢再提……”高澋又加重了力度,捏着李敜臂上瘦肉转了一圈,“会死得很惨。”
“啊啊啊啊啊啊……”李敜尖叫起来,却没人理会,莫说是宫女侍卫,就是一旁的高浚此时也不敢上前劝姐姐手下留情。
“保证不说,女侠饶命。”李敜疼得眼泪都要飙出来了,差点就要给这女壮士跪下求饶了。
“哼!”高澋这才松了手,用毒辣的眼光盯着李敜双眼,确认自己已经把他吓得魂飞魄散后,脱了这两个无趣的小子,想独自回房补眠。
“表哥,没事吧?”高浚这才上前查看惊魂未定的李敜。
他算是不走运了,若是没出昨晚那事,理应还不用这么早就见识到大姐头的厉害,而是先被那位端庄典雅温柔婉约的高家大小姐迷惑。
“就她这种杀生爱好者,还跑到城外吃斋念佛?”李敜**着自己的手臂想要缓解痛楚,却丝毫起不到作用,大小姐这下狠辣无比的掐功怕是要把他最后一颗豹隐丸给废了。早知就问钟婆婆多要一百来颗了,毕竟在高澋的魔掌下都要耗这么一百颗才能活下去吧。
“表哥你有所不知,水月庵住持无劫师太皈依佛法前可是当年江湖四大雅之首洛溪夫人,为了帮补寺院开馆授徒,我姐可是她的入室弟子。”
“这么厉害。那你娘和潘宣究竟是怎么回事?”李敜想趁高浚心中多少有些愧疚之时探听探听长公主与靖远候的恩怨。
“大约是前几年,那潘吹儿酒后狂言,说我爹不过黄口小儿,惹得娘不高兴了吧。”
“潘吹儿?”李敜倒是觉得这个外号稀奇,不过他一直以为潘宣算是高氏一脉的人,莫非搞错了?
“这潘宣与我那英年早逝的大伯父是太学时的同窗挚友,时人为了逢迎高、潘二氏奉他们为洛阳双骄,都三十多年了,潘宣没事还总爱拿出来吹吹,故得此名。”
“所以,舅父在他眼中永远都是个黄口小儿?”李敜第一次知道潘宣是个如此幼稚之人,看来那个和他齐名的大舅父高寘也不过尔尔吧。那么,这么浮夸肤浅的人,真的会是那个藏在暗处的对手么?还是说,不过也是他人的一颗棋子而已?
高浚无奈地点了点头。父亲说大伯父的才能他至今也不过仅配仰望而已,看来或许只是幼弟对兄长的盲目崇拜吧,这种感觉,他懂。
“说起外号,你那姐姐叫什么?高惊悚么?”李敜本想专心地多思考潘宣的角色,但高澋的形象却总窜进脑海,剥离不得。
“大姐头的外号你都敢取?真是不要命了。”高浚摇头叹气地先走一步,独自到园中赏梅,只剩李敜一人在风中凌乱。
“大姐头?!”他知道洛阳危机重重,一半的权贵世族都想要他性命,却没想到还会有大姐头这般凶险的人物。
“一剪红梅,三世叨扰。”这时高浚折了一支梅花,怀念起往事来。这花开得特别早,莫不是为了迎接故人的到来。
“表兄,你知道么。我娘说,旧的洛阳宫里本是没有梅花的。舅父建这新宫,才特别交代要植满梅花,今日,是头遭开。”
李敜看着沐雨公子在白雪中与红梅相映成画,竟自陶醉起来。高浚的声音落下好一会儿,他才反应过来,“是么,我以为那……一定在洛阳宫中种满了梅花呢。”
这时,李敜远远看见在阁中探出头来赏花的高澋,也痴痴地望着这片梅林。白雪、红梅、高楼、佳人,他的目光和心意都消融在这画卷之中。
她远远地望着李敜,想起那个从出生之日起就注定要成为她夫君的李放。他总是那么地热烈、激荡、似火。
而眼前这个孱弱冷漠的少年,那么哀伤、寒凉、如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