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无涯请来潇湘书院的文先生文谦,教月三公子月见影写戏文。
几个人正在月无涯的戏房中切磋,月有心一时兴起,跟文先生说:“久闻先生大名,除了写得一手好戏文,还弹得一首好琴,可否有幸得一听?”
文先生依言抚琴一曲,月有心连说几声“听得不过瘾!听得不过瘾!”
文先生便问了一句:“家里可还有别的古琴么?”
这文先生除了戏文写得好,弹得一手好琴外,还有一个最大的癖好,喜欢收集古琴,是一个顶厉害的古琴行家。
月无涯听见这话,登时愣住,望一眼文先生不出声。
平时话不绝口的月有心,此时更是大气不敢出,很是后悔由自己口中撩拨出一架古琴来,抬头心虚地望一眼月见影。
“家里没有古琴么?”文先生有些奇怪,又问了一声。
但凡喜好戏文,喜好琴瑟之音的人,于这古琴有着无法抗拒的喜欢,总要生方设法去寻来。
好像家中有一架古琴,就能平添几分雅趣,白丁就能变成雅士,陋室也能生辉一般。
将一架古琴,看成一个有魂灵的知己。
月家世代为戏子,怎会无琴?
月家几代人均视琴如命,家中又怎会无好琴?
此时正有一架极好的古琴,由月见影随身收着,走到哪带到哪。
文先生连问两遍,屋里一时安静无话,就像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有,我这就取去。”月见影终于开口说了一句,声音一如既往地清冷平静,听不出是欢喜,还是不情愿。
见月三公子开口,月无涯心里暗暗松了一口气.....
.....
月三公子月见影,其实正当豆蔻年华,是美貌姑娘一个。
只因在戏文上比众人略微胜出一筹,为人又十分贤德,受人敬重,云南人皆称其为“月三公子”。
月三公子的一间闺房,就如一间禅房。
三面书墙,屋子正中一个长过四丈,宽过两丈的大桌子。
桌上空无一物。
床榻之上,一套青色的被褥,整洁得连一根多余掉落的青丝都没有。
两个哥哥心疼她,想给她置办个丫鬟,却被她断然拒绝。
平日里将一个个戏文写得风生水起,日子却过得冷清,如一个修行人一般。
此时只见月三公子走至房中大桌之前,从桌下又拉出一层来,原来是一张做得极是精巧的双层木桌。若不知其中的机关,从外面看时,根本看不出来。
这第二层中,是几个大大的抽屉。将一个个抽屉全部取出时,眼前露出一个古朴的木头箱子。许是年代久远,看不出是什么木头来。
月三公子在箱子面前迟疑片刻,终于下定决心将琴盒取了出来。
过一会后,一架琴,一个人,在文先生面前落定,在众人面前将琴盒缓缓打开。
说来也怪,原本一双灵巧的手,此时竟有些僵硬,险些取不出那琴来。
琴盒一开,文先生眼前一亮,按耐住内心的欢喜,小心接过月三公子手中的琴来。
面前桌上这一架古琴,琴面黯然无光,悬空在桌子右侧的琴轸上,一根断弦垂落了下来。
文先生用绸帕小心轻拂琴身,浮尘掸开,露出一架琴的真面目来。
一时间屋里寂静无声,几双眼睛同时落在那琴尾上。原先藏在浮尘中的几处断纹,赫然现了出来。
怪不得月家几个公子提到这琴时,有几分不爽快,原来是残琴一架。
见这断纹,文先生的手微微发抖,恨不能在心中大叫一声,眼眶顿时湿润。
“一个爱琴如命之人,终于寻到自己喜欢的一架古琴。打开看时,却是残琴一架,想来心也伤透了。”
文先生见这古琴有伤,眼眶发红,这一幕如何能躲得过心如明镜般的月三公子?
月三公子月见影,一向是个波澜不兴、宠辱不惊之人,此刻见自己一心一意崇敬的文先生,在这架古琴前动容至此,不知何故,一腔热泪想要从心中跟着他迸出,又生生忍住。
恨不能此刻这琴丝毫无损,恨不能此刻时光可以倒转,回到这琴最完美无损之时。
月无涯左右看一眼挚友,又看一眼妹妹,心中五味杂陈,觉着此刻的时光是如此漫长难堪。
“可还有救?无可奈何了么?”月有心哪里会看见别人的眼色,只顾一个劲地问文先生。
文先生充耳不闻,只将一根断弦取下。嘴里喃喃有声,顺着琴弦一遍遍拂过琴身,像在唤醒这琴一般。
闭上眼,手指一按一起处,一曲琴音自残琴中流出。
在这琴音之中,月三公子月见影如水的眼睛里,飞快地滑过一抹紫色。
“孤独如我,阡陌古巷走遍,寻愔愔大雅。初见时,何来亘古情仇,弦断琴殇,哀我心伤。月有清愁无妨,曜闪金光无影。”
月无涯阖眼静听,一动不动坐在椅子上。旁边桌上沏好的一盏清茶,一曲音落时,已经凉透。
月有心听得这琴音,呆望着文谦,不知何故,心中说不出的哀伤,只想大哭出声来。
只有月三公子月见影静立在屋子中间,一脸木纳,像没听到一样。
没人看见她身前落下了一道紫色的影子,十分丑陋不堪。随着这琴声,一会现出,一会又消失。
文先生才将唱出一句“无影”时,弦上隐隐现出紫芒一道,在他指尖一刺。
不过一刺,文先生却似受到什么大痛,身子跟着颤抖一下,琴音乱了片刻。
月有心听见琴音不对,仔细望过来时,发出一声惊呼:“血!弦上有血!文先生指上受伤了。可是这琴残破了,木刺所伤么?”
月无涯急忙起身来看,说来也奇,那血滴落在琴尾断纹处,竟溶了进去。
血溶出,现出蝴蝶状的一个断纹来。
忍着手指间的伤,忍住心口处的痛,指下琴声未停,反而更加清越透彻。
“月下见影,影影有陋;曜下无影,影影有情。心血一掬,是为影冢。”
文先生翻来覆去唱的这几句戏文,就像一个咒语,将那月三公子定在原地。
“琴有伤,蝴蝶断,声声有魂灵。”
琴声落,她眼里的一抹紫色再也望不见,身前再无一丝什么影子。
眼前之人,还是那个清凉如水的月三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