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初八,正好是景家老太太70岁的诞辰。
这一天,骊儿交代完寿宴请客之事,正要到景老太太房中回话去,却见景老太太手拄着她的紫檀木拐杖,抬头挺胸正往大堂走来。
“母亲,何事要您老人家亲自来?才刚我正想去您房中请安来着。”
“骊儿大忙人一个,等你来见我时,只怕还要老上一岁。”景老太太接过骊儿奉上的茶,随口逗她一句。
“老三过几天就回家来,你给他重新拾掇个院子,让他搬出你们院子去。”
“却是为何?在我们院住得好好的,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是我不待见老三。”
景老太太左右望一眼没人,脸上透着一丝神秘的笑,凑近骊儿说:“放虎归山!”
这哪里像是那个平素里极正经古板的景老太太!
骊儿一听,“扑哧”一声笑出来。
“可不是么,管他是披着绵羊皮的老虎,还是披着兔子皮的老虎,横竖都是个老虎。”
“是,是。三哥是个好威风的大老虎,妈是一个好威风的老虎他妈….”骊儿一脸的坏笑。
“小妖精,又变着法地叫我母老虎。”景老太太说完,拎起手中的拐杖,作势就要去打骊儿。
骊儿哈哈笑着闪开了。
“可要记得腊月初八给我请月先生的戏。”
“妈诶,骊儿记得紧紧的。”一边笑,一边走远了。
“采桑呐,还不快些来扶我回院里去?”景老太太收了一脸的笑,冲着身后朗声喊了一句。
话音才落,从院门后快步走出一个灵巧的丫鬟来,一脸的稚气。
穿一身的翠绿,腰间系一对紫色丝绦,上面缀了一个金色的挂坠,和着脚步在腰间晃来晃去。
一边朝老太太走来,一边捂着嘴笑。
“还顾得上笑,回头仔细我也给你来上一拐杖。”
“我亲亲的老虎奶奶,那可使不得。”
这话说得晚了,刚刚没使出去的那一拐杖,轻轻地落在采桑身上。
“小墨子从大理回来了,才刚进的院子,我叫他在堂屋候着。”
“可说什么了?”
“嗯,说了,要等老太太去了他才开口。”
“那还不跟没说一样。”
景老太太心里着急见这小墨子,三步并作两步地往回走。那小童像是知道她的心思,才听见声响,就赶快迎了出来。
“奶奶,可照您说的做了,将三少爷丢在苍山上不管。三少爷回来可会将我骂死?”
景老太太没顾得上回他的话,连问了两声:“你走时三少爷可曾发病了?”
“我是中午将他走丢的,那时候还有太阳,敢情三少爷还不会害怕。”小墨子有些心虚。
就算是有太阳照着,一个人在那空旷寂静的苍山上,心里还是会有些空荡荡的发怵。
“唉,夜里肯定得发作。”景老太太叹一声,随口又问采桑:“大理传来的消息,是哪一天找着他的?”
“回老太太的话,当天晚上就找着了。三少爷掉地窖里,救他出来费了不少周折。”采桑将大理传来的书信取出来,又给老太太读一遍。
“可怜的景辉,从来就胆小,眼神又不济。长得像壮汉一个,胆子却像个孩童。若不将他狠心推出去,他的病哪里会好。这些年,也让人笑话够了。”
景家在云南五世同堂,几年前却找一个牵强的借口举家迁往京城。
几个儿子当中,唯有景三少爷长得格外身强体壮。却因小时候受过一次惊吓,落下一个胆小的毛病。
景老太太一直想找法子治他的毛病,喝过不少汤药。民间的偏方也用过不少,一直不见效。
除了以毒攻毒,再想不出什么法子。
好在大理亲戚传来消息,没出什么漏子。倘如病没治好,反倒将他吓得更傻些,从此再没治了,岂不糟糕。
哪怕此次大理之行,治了三少爷一分的病,也让景家人看到了十分的希望。
为了给景老太太诞辰这天添些热闹,景家四少爷早早去请月先生。
去时月先生屋里已经有人。
京城潇湘书院的文先生,正和月无涯两个在月家堂屋中品茶。
潇湘书院的文先生在京城十分有名,不单是他学识渊博,写出的戏文那叫一个好,那叫一个卖座!
谁要抢先得了他写的戏文,就如抢到一个金饭碗一般。
看一场文先生写的戏容易,想得到文先生写的一部戏文却难。
四少爷在京城做官多年,久仰文先生的大名。见过几次,也是远远看见一眼,从来没说过话。
此时近在咫尺之间,心中欢喜不住。
文先生和月无涯两个,算是知己。
那文先生写出的戏文,由月无涯唱出来,有时比文先生自己想的还要入骨三分。自己写时浑然不觉,听月无涯的戏时,文先生也会落泪。
几部戏下来,月无涯离不开文先生的戏文,文先生陷进了月无涯的戏里。
不知从何时起,月无涯只唱文先生写的戏。
“去请见影出来。”见景四爷进来,月无涯使了个书童去叫月见影。
月见影是月家老三,两个哥哥一个是京城名角,一个是云南戏院顶梁之柱。论身段,扮相,唱腔,无一不是业中顶拔尖的。
月家老三却不爱演戏,只喜欢写戏文。
先前在坊间,月见影的诗文略有些名气。后来开始写一部戏文,由哥哥月有心唱出来,一时间声名鹊起。
再加上为人十分稳重,坊间人十分敬重,一概唤做月家三公子。
这回跟着哥哥月有心来京城,就是听了文先生的大名,一心想要拜在他门下。
文先生就是月无涯请来给月三公子月见影上课的。
“月三公子到。”
堂屋门打开,进来一个姑娘,和哥哥们穿的一样,素白的棉袍,一头青丝垂在肩上。全身上下,竟无一丝绫罗绸缎,无一件金银首饰。
素净处,如一道清亮的月光,落在众人眼中。
看见屋里的客人,低身道了个万福。
举手投足间,文先生和景四爷看了都有些恍惚。
素颜之上,眼波流转,那眼波却不像月光,比之一道月光还要清凉。
“月本无涯却有心,
曜下见月月无影。”
堂屋门大开着,太阳光落在地上,落在月家三公子月见影的身上,落在众人脚跟前。
月三公子静静站在跟前,身前却没有一道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