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岂有此理!”
天市殿的休息间内,皇帝文钦大发雷霆,将一堆如山的奏章甩地满地都是。
太监周彬不动声色,兀自弯腰将各类奏章一件件地拾掇起来。文钦现在是在气头上,若是等他气消了地上还是乱糟糟的样子,保不准又是一番歇斯底里。
文钦忽地叫住他:“周彬,你告诉朕,今天早上到底有把话说到位?”
周彬战战兢兢地回应:“禀官家,老奴就算有再大的胆子,也万万不可能为了一个罪臣之后而得罪官家你啊!”
“那就是郁离枫铁了心的要和朕做对了?”文钦的眸子里闪过一阵凶光,“果真如杨黎所言,此人比他的叔祖郁离舟还要跋扈。什么根基都没有,就敢触朕的逆鳞,若是等他日后掌兵,那岂不是要把天都翻过来?”
周彬忽地跪在地上,尖声道:“官家,老奴有一句话,不知当说不当说!”
“讲!”文钦以为周彬要为郁离枫开脱,目光中的狠厉更是增加了几分。
“老奴以为,郁离枫胆大妄为,竟然为了一群贪赃枉法之人令官家生气,此种行径,实在非臣子所为。老奴恳请官家杀掉郁离枫,以正朝纲!”
“如果郁离枫真的是想杀就能杀,朕还犯得着请他来上殿吗?”
文钦的目光左右游离,似乎是意识到了什么,朝周彬道:“帝国法度,宦官不能干政,你一个奴才,竟然敢劝朕诛杀有功之人,分明就是包藏祸心。滚下去,再发生这样的事,朕打断你的狗腿。”
周彬诚惶诚恐地弯着腰离开了天市殿,然而文钦不会想的到,当周彬退出殿外的时候,脸上闪过几许欣喜。
“顺之,两位卿家,你们怎么看待今天的事?”
赶走了周彬,文钦知道,己必须好好面对一下眼下的场面了。
保信孤的脸浮现起叹息的神情:“本来今天靠着杨黎一人,就可以让郁离枫彻底败北,但是谁能想到,突然间冒出来了一个罗恩,把杨黎牵着鼻子走。”
“罗恩的言辞确实是犀利,但并非是无懈可击。若是要治军,不仅要从法,也需要从权。罗恩故意混淆两者的关系。”太子文顺之浅笑道,“杨黎不是军人,不懂得其中的奥妙,才把杨黎糊弄了过去。若是换皇儿出马……”
文钦的手轻轻一点:“你不出马是对的。你是未来的皇帝,凡事都要大局为重,不能想着和手下争个输赢。否则你赢了舌头,输了人心,将来还有哪个军人肯为你卖命?”
“父皇教训的是,儿臣明白。”太子文顺之坦然认错。
“罗恩和郁离枫之间,是否已经形成了某种联盟关系?”保信孤从来都不害怕以最坏的方式去揣测人心。
“有这个可能,但也不完全是!”文钦冷笑一声,“那个家伙,朕没有选他作为南方集团军司令,而是选择了盛宏,他心里有气呢。帝国的军人,虽然平时说起来慷慨,一旦计较起来,并不比那些锱铢必较的商人容易打发。”
“现在我们想一想该如何去破眼前的局——”
保信孤踱开数步,叹息道:“让灰木堡的那几个家伙来承担今天的后果已经是不可能了,郁离枫的名望也已经成型。就算要了罗伊等人的命,也不会有任何的补偿作用,恰恰相反,还会让文武百官乃至整个帝国的公民觉得陛下亏待了有功之人。”
“朕也是这么觉得的,所以才会找你们几个来商议。”文钦真心感受到了做皇帝的无奈。
文顺之的眉毛微微一撇:“国务卿老师有何妙计?学生知道你一直都是很有办法的。”
“我们和元老会讨论了那么久,都没能找到理想周全的办法。如今仓促之际要老臣想出一个妥当的主意,何其难啊!”保信孤忽然之间觉得自己老了几岁。
文钦忽然间意识到,三大卿之一的崔云栩一直没有发言,为什么就不能问问他的主意呢?
因为崔云栩的年纪最大,而且身体也有些不好,文钦示意文顺之将之扶上座位,笑着说道:“崔爱卿,你的见识,朕和大臣们都是很佩服的。如今朕手足无措,你可得帮忙想出一个主意才好。”
“从头到尾都没有人听老骨头的意见,现在老骨头还能做什么?”尽管坐上了椅子,崔云栩的神情依旧疲惫。
“这是朕和大臣的不对!”
文钦朝崔云栩献上一个弟子礼:“崔爱卿,只要能解决掉眼下的难题,朕答应以后每次的讨论,都由你来行驶否决权。”
“那倒不用!”崔云栩轻轻摆手,目光凝重地问道,“萨娜本人是怎么看待郁离枫的?”
文顺之登时一愕。崔云栩问萨娜的意见有何意义?
“萨娜在汇报里说郁离枫才略绝伦,但他是个彻头彻底的投机分子,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不能随便用。”文钦承认道。
“哼!萨娜那丫头,两次用郁离枫的计划,一次差点被恩图尔活捉,第二次又被蛮王关起来,她心里有气呢。她的话,当不得数!”
一番话讲得文钦感到十分不悦。本想借助崔云栩来为自己解围,可这口气,明摆了是同情郁离枫起来了,那请示他还有什么作用?
然而崔云栩马上又换了一副腔调:“我只是不同意萨娜说的,郁离枫是彻头彻底的投机分子。但是她说不到万不得已,不能使用郁离枫,这点我完全同意。”
看来事情还是有得商量啊!文钦的内心宽慰了少许。
文顺之微微皱眉:“萨娜在报告里说,蛮王塔克汗曾经以驸马爷和储君的位子招揽郁离枫,若是我们不用这个人,郁离枫恐怕会生异心的。”
“殿下太不懂得人性了。蛮王摇过橄榄枝的人何其多,可是有用吗?郁离枫他不是傻子,连蛮王自己都无法完全稳定的北方局势,他一个外族能够做到?况且我们要做的,并不是完全不用郁离枫,而是给他一点时间去成长,给我们自己一点时间去考验。”
文钦带笑道:“想来老爱卿已经是洞若观火。”
老气横秋的崔云栩笑道:“陛下之所以感到为难,主要是陷入了两个认识上的误区。”
“请爱卿明示。”文钦示意宫女给崔云栩递上一杯热茶。
崔云栩淡淡的品过热茶,神情明显清朗了很多,自在道:“第一个误区,陛下是把职务和奖励混为一谈了。你要给郁离枫的是爵位,是房子,是金币,是奴隶,而不是实际意义上的职位和权力。那么陛下就算慷慨一点,又能有什么关系呢?”
“可是郁离枫他压根就不想要朕给的那些东西!”文钦咬着牙齿说道。
“那就牵涉到陛下认识上的第二个误区了——”
崔云栩轻轻拨弄着茶盏,两颊间泛起微笑:“在一开始,陛下、国务卿和元老院的议员们就把郁离枫锁定在叛逆者的后代上,不管做什么事情,首先想到的就是防备他,压制他,打击他,已经把调子定好了,自然什么事情都很难谈妥。可是陛下,太子殿下,国务卿大人,老骨头有句话想请你们想一想,如果郁离枫本人是不忠的,那么就算他的家族再忠诚又有何用?如果郁离枫本人是忠诚的,就算他有一个犯过事的祖先,又有什么不能被原谅呢?”
文钦和文顺之陷入了沉思。保信孤轻笑一声道:“可是我们根本无法保证郁离枫的忠诚。这个人太容易得人心,而且现在什么都没有就敢抵抗皇命,将来若是成气候,肯定是尾大不掉。”
“若是郁离枫不善于得人心,是好是坏他对帝国都没有什么价值了。国务卿大人,别的事情我不知道,可是我知道,如果国务卿大人的办法一直用下去,再忠诚的将士也会离德离心!”
“……”一句话下来,保信孤憋了满肚子的火。但碍于文钦在场,他根本不敢发作。
崔云栩才不会管保信孤的情绪,依旧带笑说道:“国务卿大人,郁离枫小时候去见你,你就打击他的信心和勇气;如今他带着那么多的成就回来,你在巴莱卡玩上那么一手;现在给他发奖励,你又一幅强买强卖的样子。你也不想一想,把你和郁离枫的位置掉个个儿,你有没有可能忠诚于他呢?”
保信孤默然。他已经知道,就算不碍于文钦的面子,在这件事上,他也不可能说的过崔云栩。
“可是朕不可能完全答应郁离枫的——”
皇帝文钦到底还是保留着几分警醒:“且不说他的这个要求有多荒谬,就算他的要求是合理的,朕最后还是不可能一点赏赐都不给。他这个人,已经是咬定了朕不可能把奖励撤销掉,故而提出了那么一个要求。他真正的目的,是要朕同时答应他所有的要求,他的胃口大的很呢。”
崔云栩淡淡一笑,问文钦道:“陛下,按照帝国的法律,在来不及请示的情况下,贵族子弟有权直接领军,是不是这样?”
“当然是。但朕怪罪罗伊等人,并非是因为他们举荐郁离枫,而是因为他们贪赃。”
“罗伊等人贪墨的程度,是否一定就是死罪?”
“那倒也不至于。其实在他们补上那些贪墨数额的时候,他们的死罪就可以免了。”
“那就对了!既然郁离枫的要求并没有违反法律,陛下为何一定要采纳杨黎的意见,非得给他安上一个罪名呢?”
“可是朕不能一次给他那么多。若是让他得到了甜头,今后不但没法制服郁离枫,更是会滋长一些人的跋扈气焰。”文钦依旧是不甘心的。
“陛下,这本来是一场正常的封赏,因为陛下执意要显示自己的隆恩,故而把一场封赏变成了谈判。既然是谈判,那就得按照谈判的方式来,不能吃的太急。”
“莫非崔爱卿的心里已经有了主意?”文钦的精神总算振奋了少许。
“其实就算郁离枫自己也不知道,他想给罗伊等人请命,殊不知按照帝国律法,罗伊等人其实是可以不死的。这一点,我们可以好好利用下……”
崔云栩拉着文顺之和保信孤,让几个人凑近,同时在他们耳边好好嘀咕一声。
文钦和保信孤闻言同时翘起了拇指,不得不承认,崔云栩的办法是最合适的,既兼顾了皇恩,又适度打击了郁离枫的傲气,同时还不会让别的人说三道四和效仿,可谓是一举多得。
作为后辈的文顺之则只能摇头叹气,自己在帝国高层混的时间也不短了,却始终比不上两个老油条和身为皇帝的父亲,这姜,到底还是老的辣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