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信孤的太阳穴陡然一跳，脊背也隐隐有些发虚，当然作为官场上的老手，他还不至于担心自己应付不来眼下的场景，只是弓着身子上前数步，面似诚恳地回应：“启禀陛下，是有这么回事。”
“那你是怎么回应当时的郁离庄和郁离爱卿的呢？”文钦的声音开始带着怒意。
“禀陛下，臣是一个官员，不是一个赌徒，不可能因为一个孩子说话像大人就对他另眼相看。”保信孤骨碌碌地转动着眼珠，努力地克制着自己的不安，“况且，像郁离枫这样的才俊，本身的成长是需要大量的机缘际遇铺路的。若是郁离枫他没有才干，不会因为臣的抬举而成就丰功伟业；若是郁离枫他有才干，也绝对不会因为臣的一次埋没而彻底碌碌无名。”
了不起啊！虽然郁离枫内心对国务卿大人很不感冒，可是说真的，仅仅凭着眼下的一番临场发挥看来，人家绝对是够格坐在那个位置上的。别的不说，单单是一番措辞，就让人觉得无懈可击。
“也就是说，你承认自己是看走眼了？”文钦冷笑一声，
保信孤压低声音和头颅回应道：“臣有眼无珠，甘愿受罚！”
“很好，你先退下，日后朕再治你识人不明，让朕差点失去一栋梁之罪。”文钦重新坐上金銮宝座，神情颇有些余怒未消之状。
郁离枫内心苦笑，两位君臣演戏给谁看呢？
文钦再度看向郁离枫，换上一幅和颜悦色：“郁离爱卿，你父亲的死，朕感到非常难过。要不这样，等你父亲百日大忌，朕再命人去月神丘公墓，以伯爵之礼好好祭奠一番，你看如何？”
“谢陛下圣恩，末将感激不尽。”
尽管内心并不喜欢文钦，郁离枫还是向他表示了起码的尊敬。
“我奔腾帝国的法律，从来都是过必罚，功必赏。爱卿为帝国立下汗马功劳，理应得到你该有的嘉奖。不过——”
文钦略略停顿，复又言道：“爱卿一家失去的实在太多。若是奖励的方式和其他人一样，难免会有人觉得朕出手小气。要不这样，朕今日特许爱卿自己来提奖励的内容和数量，只要朕觉得可以接受，都会赏给你，你看如何？”
有周彬的提醒，郁离枫自然是知道怎么去做表面功夫的，于是笑着致礼道：“陛下，那就恕末将斗胆了。”
“爱卿尽管开口！”
“陛下知道，末将做梦都想要恢复着先祖的荣光，因此末将想要一个爵位……”
“简单，朕许你一个子爵！”
“末将的父亲都想住回内城，这个愿望至死都没能满足。”
“朕许你一座建好的内城宅院，面积两英亩，够不够分量？”
“末将家贫，自年少时日子一直过得紧巴巴的……”
“你想要多少，尽管开口。”
“按理说有三万的奖励，末将就能过得很开心了。”
“朕许你五万，都由国库调拨。”
“有这样一所宅院，末将还得需要一批地产来养，需要一群奴隶来工作和防护！”
“朕许你直隶行省土地两百英亩，男奴三百名，女奴两百名，你可满意？”
一番礼尚往来的交流看的众官员心中发痒。似乎这人一旦有了福气，似乎什么好处都能摊上。
按理说有如此的待遇，就再也没有什么人会觉得不满了吧？但是出乎意料地，郁离枫居然再次以骑士礼跪倒在地，朗声言道：“陛下圣恩，末将感激不尽。只是末将有一事相求，若是陛下能够答应，末将愿意放弃所有的赏赐。”
居然还奢望着更高的赏赐？一些官员登时觉得，眼前的郁离枫是不是吃错药了？
端立在帝座边的周彬向着郁离枫连连使眼色，但是郁离枫一意孤行，哪里还看的见？
萨娜和罗恩等人不禁好奇起来，很想知道郁离枫会因为什么事情会放弃眼前的大好机会。
文钦的脸色隐隐有些不好看了。他早从雪梨的汇报里得到过提醒，不想郁离枫依旧不识抬举，铁了心地要和他对着干。
当然作为一国之主，文钦还不想失去自己的王者之风，勉强强装一幅笑颜问道：“不知郁离爱卿有着怎样的企望，竟放弃唾手可得的复兴家族的机会？”
既然大家都在演戏，那就看看谁的演技更高吧！郁离枫并不想为难文钦，但是眼下他已经没有了回头之路了。哪怕眼下是一场赌博，哪怕会引起文钦的龙颜大怒，他都下定主意，路必须按照自己想要的方式走下去。
答应了文钦的赏赐，眼下自然是好走很多，但未来却是越走越窄，而且脖子随时都会被人套牢；按照自己的想法，也许会经历一场灾难，甚至拼上自己的性命也说不定，但是起码，未来将是无限的通途。
“末将愿意以所有的赏赐，换取灰木堡一众官员罗伊、费米、贝当、瓦列斯、卡扬和韦恩等人日后的平安。除非犯下十恶不赦之罪，陛下和元老院不会剥夺他们的性命，也不会剥夺他们的自由！”
一声声朗然的要求，在紫薇殿的殿堂上空掀起了一场爆炸。
所有的官员都惊呆了。满以为郁离枫的要求会是对自己有利的东西，然而郁离枫放弃赏赐的目的，竟然是为一帮犯事的罪臣开脱？
世界上居然还真有敬酒不吃吃罚酒的人？
这样的胆子不可谓不蛮干，这样的心态不可谓不愚蠢。
便是萨娜、罗恩、杨沈和蓝波等人也纷纷摇头，简直就是一个傻子嘛！
文钦半晌不语，虽然表面上看，他的脸色还保持着基本的平静，但是可以想象，他的内心，已经变成了黑漆漆的锅底。
郁离枫知道，文钦是在等待，恩情是他许的，作为一个皇帝，不可能由自己去唱黑脸。不到万不得已，皇帝都是施恩和施威的人，讨厌的事情从来都是交给别人去干。
为什么皇帝需要言官？尽管有些时候，言官们的坚持会让自己下不来台。但并非所有的言官都是和皇帝唱反调的，事实上，大部分的言官在大部分时候，其刀尖都是向外也就是针对大臣的。言官保护更多的并不是国体，而是皇帝本人。
真个言官整天吃饱了没事干拿皇帝触霉头，皇帝还养他们干什么？
所以郁离枫自己也在等待，只要那个人跳出来，当面击败了他，那些隐藏着的反对者才会逐一露头。
正如郁离枫所期待的那样，一个身着淡蓝色文官绶带的元老走了出来，站在郁离枫的身侧，目视郁离枫一番，脸上浮起冷笑。
郁离枫同样在冷冷地看着他。谏议大夫杨黎，同样也是西陆杨家的家主，作为名门贵族之后，一身五尺九的壮实身板和近似方正的面相还算是有模有样。唯独那双冷厉的眼睛和薄薄的嘴唇给人的感觉不甚舒服。
“陛下，郁离枫身为叛将郁离舟侄孙，冒用军职在北方作战，念其立下大功，勉强可以赦其罪过。今番陛下开恩，许其自由提出奖励项目和额度，已经是至高无上的圣恩。但郁离枫贪得无厌，步步进逼，自以为功勋卓著，便可以枉顾国法。此等要求，若是不给予严惩，一定会助长郁离枫的气焰，并给国人造成只要立功，便可以无法无天的错觉。臣请陛下惩戒郁离枫，重治其恃功欺主之罪，以儆效尤。”
不愧是帝国的状元郎啊，一番措辞有理有据不说，这语速快得跟脱缰的野马似的。
自己的要求本身就于法理不容，想要获得通过，就只能靠取巧了，郁离枫转身，冷笑一声道：“敢问杨大夫，不知末将的此番要求，究竟是犯了帝国的法，还是犯了杨大夫家的法？”
萨娜和罗恩忍不住为郁离枫暗暗捏汗，本身就站不住的要求还和杨黎硬拼，简直是下策中的下策。
“帝国里并没有第二家的法！郁离少侄长期在外，嘴皮子学到了，剑术学到了，兵法学到了，唯独对于法治，竟是没入门的，难怪能在灰木堡冒充军职。本大夫就好好地告诉你——”
杨黎转向文钦：“陛下，帝国乃有今日之疆土，除了依靠将士们奋力浴血，英勇杀敌，更依赖于帝国的无私法治，有功必赏，有过必罚，功过不能相抵，才使得帝国上下敬畏法度，重视公心，令大家摒弃成见，为同一个目标而团结奋战。今日郁离枫只是一介寻常公民，便能自恃功高，不把帝国的法度放在眼里，若是将来他形成气候，将来会置陛下和元老院于何种地步？此等盲目和无知，危害更甚于当年的郁离舟叛乱，臣请陛下三思，不要任郁离枫胆大妄为，否则一旦形成先例，后患无穷！”
郁离枫第一次有了深深的无力感。他本来对自己的口才很有信心的，但是如今一番应对他发现，面对杨黎的每一句指责，他竟然找不出丝毫的漏洞。
文钦对这个现状很满意。他倒不是觉得郁离枫真的开了什么先例，他是要好好打击一下郁离枫骄傲的心态，让他明白尊重规则的重要性。
眼见郁离枫即将承认自己的失败，靖节军军长罗恩忽地起身，走到列班之外：“陛下，末将有本奏！”
文钦的眉头微微一皱：“罗爱卿请讲！”
“杨大夫所言，的确乃是一国之本，只是杨大夫身为一介文臣，只懂得元老院之法，士人之法，公民之法，而不懂得将士之法！”罗恩的措辞，竟然是一点也不含糊。
郁离枫的内心激动万分。他本来以为，自己在今日的朝堂之上会是一介孤家寡人，但是他万万没想到，罗恩居然会起身帮助他，而且是帮忙对抗巧舌如簧的杨黎。
杨黎冷笑道：“罗军长这话就见外了，一个国家的法度就是法度，还分什么元老院之法，士人之法，公民之法，将士之法，难不成罗军长自己还能制定出一部法度？”
“在下自然不能制定出一部法度，但是杨大夫不要忘记了，将士们在外面浴血奋战，可不像杨大夫这样，靠着耍耍嘴皮子，就能够谋得一场富贵！”
“你……”杨黎的脸顿时就气了个惨白，面对罗恩的指责，他竟然一时无语以对。
“将士之法是不是存在，杨大夫不懂，可我作为一个军人，是深有体会的。”罗恩看了看无助的郁离枫，又看了看朝堂上的众人，言道：“战场不是朝堂，将士们也不是普通的官员和公民。官员和公民今天的建议没有满足，明天还可以接着上奏；今年丢了官，明年还能咸鱼翻身继续当。可是将士们呢？只要失误一次，就只能在疆场上流血和饮恨，幸运的话还能够青史留名，不幸的话，就只能和瓦砾一起，彻底掩埋在历史的尘埃。”
众文武官员纷纷点头。虽然文官们并没有参与战场杀敌，可他们却知道为帝国捐躯精神的可贵。
然而杨黎依旧硬着嘴巴：“有青史留名和帝国的抚恤，难道还不够吗？”
“那就请杨大夫褪下文官袍，和前线的将士们一起浴血奋战。若是杨大夫为国捐躯，末将愿意在帝国的抚恤之外，再给杨大夫一份等额的抚恤。”罗恩做了一个请的动作。
杨黎沉默。他明明知道罗恩是在激将，然而真个脱下文袍前往前线杀敌，他还是不敢的。
“正是因为生命对每个人都只有一次，正是因为浴血疆场的不容易，帝国对于将士的犒赏，从来都不像对寻常文官和普通公民那样微乎其微，而是必须够重，重到能够让一个人明知希望渺茫，也要去勇敢流血直至为国捐躯。杨大夫没有前线杀过人，没有为国家流过血，自然以为自己的那套法度就等于帝国的法度。可是今天，我也要告诉杨大夫，所谓的将士之法，并非我罗恩信口开河，而是帝国一直都存在！”
罗恩忽地转身，笑着问杨黎道：“敢问一下杨大夫家里的奴隶，有哪一个人能够凭着辛苦的劳作，就能获得杨大夫的赦免？”
“帝国的法律从来都没有要求奴隶干满多少年之后就必须给他们自由的！”杨黎内心很生气，他觉得以自己的地位，罗恩根本没有权利来问他。
“可是我要告诉杨大夫，帝国的法律，完全允许奴隶们在浴血奋战的时候，通过英勇杀敌来获得自由。这便是帝国的法律，莫非杨大夫不承认？”
“但郁离枫今日的欺君枉法，和法律允许奴隶通过杀敌来获得自由并没有什么关系？”杨黎的态度依旧强硬。
“杨大夫口口声声说郁离枫对帝国的法律是盲目和无知的，可是我要问杨大夫，你对帝国的将士之法又了解多少？”
未等杨黎辩解，罗恩继续陈词道：“正是因为文武有别，帝国在文官的法度和武官的法度上并不采取同样的方式。文官若是不堪重用，顶多降职乃至去职；可是武官若是吃了败仗，其中的追究方式可就多了。是玩忽职守的，直接砍头；是兵力悬殊无法制胜的，允许体谅；是判断失误引起落败的，降职或者去职；是自身能力不够的，允许其捐出家产来为自己赎罪……”
萨娜的面上浮现起灿烂的微笑。她一直都器重罗恩，觉得他与众不同。今日一见真心开眼界。
见杨黎已经不再言语，罗恩朝着文钦跪倒，以骑士礼问道：“陛下，末将个人以为，郁离枫试图换取罗伊等人的平安，于文官的法度确实不符；但陛下既然视郁离枫为帝国的武将，请按照将士法度来判断郁离枫的是非对错。”
殿堂里顿时陷入了沉寂。因为谁都不曾想到，杨黎面对罗恩居然陷入了彻底的溃败，顺带着还把皇帝文钦给搭了进去。
“两位爱卿所言都有道理。依朕之见，朝会暂时休庭，待朕与三卿细细商量过后，再作定夺！”
每当遇上棘手的事情，皇帝便会与国务、军务、法务三大卿共同商议，这已经是帝国的惯例。
郁离枫总算叹了一口气。他本来以为自己在杨黎的攻势下陷入了彻底的惨白，不想罗恩的入局，竟令他看到翻盘的希望。
“谢谢你，罗恩！”在秋彤之后，郁离枫还没有如此深切地感谢过一个人。
罗恩拍着郁离枫的肩膀，面含微笑：“不要每次都想着只靠你一个人好不好？你救过我一命，我也救了你，现在咱们扯平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