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山阳郁离世家郁离枫觐见!”
正当郁离枫沉浸在对未来的幻想之中的美好时刻,飘荡在紫薇殿殿前广场上空的不男不女的宣旨声告诉他,皇帝文钦终于下令让他上殿了。
呼唤两旁的宫女帮忙整理了一下衣冠,郁离枫这才不紧不慢地出了偏殿,从紫薇殿西边的台阶上朝。在进殿前,郁离枫特意留心了一边的花岗岩日晷,好家伙,从早上七点等到了上午九点,这朝会的效率有够可以的。
不过当郁离枫踏上殿内的红地毯,他很快就知道为何耽搁的如此之久了。军务省的班列中,赫然出现了从北方回来的萨娜、罗恩、杨沈和蓝波等人,都是戎装打扮,其中的一个还坐着轮椅,自然就是原来的陷阵军军长,如今被提拔为南方集团军司令的盛宏。
有前线将领的回归,出现一些拖拉的情况是正常的。
见到郁离枫以一身光闪闪的新甲衣上殿,萨娜等人的脸上都出现了会心的笑容,同时目光里流出一份艳羡。郁离枫同样报以微笑。
端坐在金銮宝殿上方的身影令郁离枫有些低落。和蛮王塔克汗英雄气概弥漫的氛围相比,奔腾帝国的皇帝文钦是全然不同的另一种类型。
自然,已经五十六岁的熙宁皇帝才刚刚步入人生的暮年,其六尺一的身高和阔头方面的形象也远远称不上羸弱,甚至在某种程度上,按照文钦的还算健康的身体状况,帝都的预言家们曾经大胆地陈述,“我们的皇帝起码还能活上三十年”。
让郁离枫感到失落的是文钦的眼神,那是一双几乎可以用死鱼来形容的眼睛,让人感觉不到一丁点的活力。
类似的眼睛若是落在一个普通百姓的身上,或许根本无所谓好坏。唯独作为一国之君,难免容易被人当成痴呆乃至昏庸。事实上,帝都的平民曾经在文钦经过时偷偷嘀咕:“看见那个傻瓜一样的人了没?那就是我们的熙宁皇帝!”
当然也有人提出过正面的评价。萨娜就曾经说过:“皇帝文钦是一个容易被低估的人。只有在人们不经意的时候,才会知道他一瞥的光芒有多么冷锐。”
便是弟弟郁离槿也曾经告诉过他:“陛下当政十八年来,确实没有做出过什么大的政绩,但也同样没有做出过大的失误,整体感觉中规中矩。”
最多的态度自然是中庸的类型。就像沈睿说的,“不要怀疑陛下的能力,他能把最糟糕的局势下成一盘好棋;不要迷信陛下的能力,他能把一盘好棋输个精光。当然,到现在为止,最好和最坏的局面从来都没有出现过,所以奔腾的民众还能够有几年的盼头,祈祷他不要发神经。”
千层金叶宝冠和真丝做成的绶带装无法提升其威严感。这是一张很难得获得部下忠诚的脸面,难怪保信孤轻易获得世家的欢心,莫厚非能够窃取掉民众的精神。
当然眼下表露出任何负面情绪都是作死的行为。郁离枫只能像周彬期待的那样,大步上前以骑士礼跪倒,并以欣喜而洪亮的声音禀告道:
“末将郁离枫谨遵圣命,前来紫薇殿觐见吾皇,祝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说完郁离枫的头深深地低了下去,直到胸口压住自己的膝盖。
“爱卿平身!”文钦的声音一如他的眼神般苍白无力。
郁离枫起身,按照周彬的吩咐,目光落向文钦的右脚,毫不斜视。
“郁离爱卿,你在北方的两战,可是打出了帝国儿郎的风范啊!你知道吗?消息传到海安的时候,整个帝都的公民都像疯了一样,把你家所在的那个小区挤得乱七八糟的,一个月都没恢复过来。就连朕也感到自己年轻了好几岁。”
“承蒙陛下的洪福,末将赌赢了!”在众多高官面前,郁离枫不敢有丝毫的骄傲之心。
“来来来,郁离爱卿转过身去,让帝国的文武百官好好看看你的样子。”
接受如此大张旗鼓的圣宠恐怕不是什么好事啊!但郁离枫没有办法,只能遵照着文钦的要求,在大殿内里完成一次缓慢而华丽的转身。
被众多眼睛盯着的情景见识了太多,所以郁离枫没有什么特别的难为情之状。在一众文武官员的窃窃私语中,他我行我素,仿佛是置身于寂静的大自然,就像在海安山的山谷里面对着瀑布和花鸟虫鱼一样。
在百官看着郁离枫的同时,郁离枫同样在打量着百官。除了北方集团军的回国军官一行,最前排的三大卿和宫务署主管(也就是法务卿崔云栩、国务卿保信孤、军务卿太子文顺之,以及宗正文铜)是他能够确认的,自然也是他重点关注的对象。
法务卿崔云栩个子很高,尽管站在大殿居东,一袭黑色长袍包裹的六尺三身形还是非常醒目。自然,已经六十四岁的老人显得有些过于苍老了。皱纹密布的干瘦长脸满是沧桑,白而垂尾的眉毛按照相术师的观点理应是高寿的铁证,但不知为什么,老人的精神看起来有些疲惫,甚至有了皇帝的提醒,他也压根不看郁离枫,只是静静地在一旁闭目养神。
相比之下,帝国的第一权臣,也就是帝国的国务卿在保养手段上就显得高明多了。已经年届六旬的他仿佛根本就没有经历过岁月洗礼,只是在眼角附近有着浅浅的鱼尾纹,除此之外,他的脸孔堪称是油光可鉴。明明和崔云栩是同一轮的人,可一旦把他和崔云栩放在一起,那感觉就像是父亲和儿子的差别,因为他看上去好像只有四十岁。
保信孤只有五尺八寸高,面相整体看起来圆润,颧骨饱满,线条柔和,一看就是有福之人。和郁离枫对视的时候,他的面孔上洋溢起热忱的笑容,仿佛是多年未见的老朋友一样。
帝国的军务卿,也就是太子文顺之年纪在三十出头,身高和郁离枫大体相当,硬朗的面孔颇有些孔武有力之感。虽然他看起来不怎么帅气,郁离枫对他的印象还算不错。至少看着彼此的时候,他的目光还算纯正,笑容也真诚许多。
宗正文铜是皇帝文钦的族兄,明明出身于皇家,不知怎么的就长了一副黑炭也似的外貌,好像是带着南方大洲阿克尼人的血统(他能坐上宗正的位置简直是奇葩)。论个子和长相倒还是中规中矩,不过表情却很欠揍。大抵越是自卑就越是要以骄傲的心态作为补偿,看着郁离枫的时候,他的头高高翘着,脸也气鼓鼓的,好像里头憋着一个放不出来的屁。
其他的官员因为不认识,郁离枫无法去一一关注每个人的表情和态度,在总体上还是能够把握一个大概。大部分的人对于他获得推崇是持认可态度的(虽然不排除也有妒忌)。
大体知道了文武众官的态度,郁离枫再度转向,重新看着文钦的右脚。
“三十年来,我北方将士与诺恩蛮子连番交战,牺牲钱粮士兵性命无数。爱卿在北方的两次奇谋,不仅挫败了塔克汗觊觎我帝国江山的野心,同时也大大振奋了我帝国儿郎的士气。”
夸奖完毕,文钦看了看郁离枫的甲衣,笑着问道:“战甲挺合身的嘛!郁离使君你可喜欢?”
郁离枫抱拳回应道:“谢陛下隆恩,穿着它,末将竟有些受宠若惊之感。”
“你的仗打得那么漂亮,荣光加身是应该的。不过,爱卿可知道,这身衣服有何来历?”
怎么华丽的甲衣还是有渊源的?郁离枫一时纳闷了。
文钦敛起笑容,一字一字地郑重言道:“三十八年前,有个人穿着和你一模一样的华丽战甲挑战皇室,后来兵败,他的身体,他的甲衣,都和他的野心一起被挫骨扬灰,彻底扫进历史的尘埃。如今他的后代在帝国立下奇功,朕命人按照他那副战甲的样式复制了一套,并以此来奖励他的侄孙。”
“砰——”郁离枫好像吃了一记闷棍,呆呆地立在当场,脑海一片空白。
皇帝文钦居然让他穿着叛乱叔祖郁离舟的衣甲面见文武百官,这心思……
果然如萨娜所言,皇帝文钦是一个容易被低估的人。
不光是郁离枫心理不爽,就连旁边的萨娜和罗恩等人,也不由得为郁离枫捏上了一把汗。文钦的一手权谋简直太损了。
其他的官员们纷纷交头接耳起来,有为郁离枫鸣不平的,当然也有幸灾乐祸的。唯独一旁的法务卿崔云栩脸色沉静不波,就好像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一样。
“怎么了?爱卿的脸上有些不高兴?”文钦的眉毛压低了很多。
“末将岂有不高兴之理!”郁离枫换上一幅春风也似的笑容,“陛下送我先祖的战甲,用意之良苦,足以让文臣殚精竭虑,让武将舍生忘死。”
“哦?”文钦的面容微微一怔,“那爱卿告诉朕,朕送你叔祖的战甲用意何在?”
郁离枫的声音激扬而高亢:“陛下送的这身战甲,是为了告诫郁离世家乃至整个帝国,身为名门,自当有名门的气度,不可因为一时的成功而存骄傲之心,也不可因为一时的挫折而妄自菲薄。从哪里跌倒,就该从哪里站起来!”
“有种啊,小子!”萨娜听到郁离枫的豪言当场就笑了。
众文武官员听到解释,无论对郁离枫怀着怎样的态度,纷纷投来赞许的目光。就连一直在旁边充耳不闻作沉思状的法务卿崔云栩,此刻也张开了那古井不波的深眸,并且脸颊上泛起一阵会心的笑意。
“哈哈哈哈哈!郁离爱卿的一番解释,简直是说到朕心里去了,而且比朕本人所想到的措辞还要精彩,还要动听——”
一番交流下来,文钦竟是龙颜大悦:“朕听说,爱卿在灰木堡,仅仅凭着一番口舌,就让整个灰木堡的军政要员唯你马首是瞻,让所有的公民和奴隶愿意为你甘心效死。爱卿能不能把当初的讲演在这里复述一遍,好让帝国的文武百官领略一下你当初的风采?”
郁离枫曲下膝盖,朝文钦深施一礼道:“那还请陛下和诸位大臣赦免末将冒名之罪,妄言之过!”
文钦笑着一摆手:“朕能让爱卿来宫里,自然已经是赦免了爱卿所有的过失。爱卿自可放心大胆地讲述。如果能让朕和百官觉得舒心,朕还要大大地奖赏你。”
“那末将就不客气了!”有了文钦的保证,郁离枫自然是了无羁绊——
“神明总是用习惯于用灾祸来考验他们的信众是否虔诚!正如大家所知道的那样,在过去的三十年,三年,乃至最近的三个月里,帝国的北方集团军一直在和诺恩蛮族英勇作战。不管付出多大的流血牺牲,始终都不曾丢失过一寸国土。他们的存在,无愧于帝国最忠诚的守护者称号,无愧于帝国最坚实的脊梁称号……”
“但是,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就在几个小时前,一伙诺恩强盗溜进了防线,深入到帝国军队的后方进行破坏。这伙强盗的数量有数千人之多,他们用战斧和利剑武装,用杀戮和流血来满足内心的欲望。他们洗劫了巴莱卡,杀死男人,****妇女,生吃孩童,他们没有人性,他们是不折不扣的野兽。如今,他们的爪子和牙齿,已经瞄准了下一个目标,这个目标就在我们的足下,也就是大伙的家园,灰木堡……”
“……”
灰木堡的成就于未来的家族而言何其重要,郁离枫早已把演说的内容铭记于心,可以保证在任何时候都能将当时的场面一一重现。
伴随着郁离枫意气风发的陈述,整个紫薇殿的人群仿佛都身临边境小镇。郁离枫依旧是那个郁离枫,但官员们却不再是帝国核心的官员,而是众多簇拥在市政广场的帝国公民。
“……”
“为了迎战即将到来的诺恩强盗,我需要你们每一个人都忘记自己的身份、职业乃至民族。无论你是贵族,平民还是奴隶,在这一刻,你们的身份都是公民;无论你是政要、商人、工匠还是农夫,在这一刻,你们的职业都是士兵;无论你来自迦南,泰恩还是提顿,在这一刻,你们的国籍都是奔腾……”
当郁离枫豪情万丈地讲出自己在灰木堡最强音的刹那,热烈的掌声无可避免地席卷了整个帝国的最高层,连皇帝文钦也放下作为一个国主的矜持和骄傲,伴随着人群将自己的赞叹自双手由衷抒发。
掌声是由萨娜率先发起来的。尽管由于罗伊的推荐,她对郁离枫的演说能力有了足够的心理准备;她也曾经见识过郁离枫临时就任陷阵军军团长时的自然挥洒,但在军阵前的慷慨激昂,仍然无法和灰木堡的完美再现相比。
妒忌郁离枫受到恩宠的人此刻也渐渐放弃了内心的蠢蠢欲动。尽管早前为了防止他走的太快,他们已经做出过长期和详细的谋划,在郁离枫完美的表达力面前,不得不进行一次新的掂量。
噼里啪啦的声音在紫薇殿里足足持续了一分钟光景,直到皇帝文钦站起身来,带着皇帝特有的威严目光(尽管威严在文钦的身上本来就不多)一一看向大殿之中的文武官员:
“若是每一个军团长都能像郁离爱卿这样,武能单枪匹马在三千敌阵中斩杀敌酋,文能口若悬河令在场的每个人披肝沥胆,就算诺恩,龙川和提顿三大敌人联手,我奔腾帝国又有何惧!”
没有人敢质疑文钦的判断,即便他此刻不是皇帝。
最终文钦的目光整个落在了国务卿保信孤的身上:“保信爱卿,朕曾经听人说起过,郁离爱卿小的时候,曾经由他的父亲领着去见过你。有没有这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