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终于还是来了……”
见到郁离枫被卫兵们推进地下监牢，萨娜的脸上非但不见惋惜，反而露出了笑意。
相比于郁离枫在别处关押，她更希望对方能够呆在她目光所能触及到的地方。
郁离枫目睹着众卫兵离去，这才长吁了一口气，并狂伸了几个懒腰：“不来不行啊。他们担心你太寂寞会发疯，打算专门送个男人过来陪你。我不同意，他们就把我送来了。这为人出头的事情，看来真不是人干的。”
“你给我去死！”萨娜的拳头再一次砸上郁离枫的肩膀。
“这四处冷冰冰的，地上的麦秆里没准还有虱子，到处都还有尿味和霉味臭味，咱们怎么睡觉？怎么吃饭？你又怎么上厕所？”
郁离枫在牢房里转上了一圈，依旧一幅玩世不恭的样子问道。
其实这间牢房面积很大，足够关押上几十人。但这里只安排了他和萨娜两个，而且里面打扫的也是相当干净。郁离枫故意那样问，一方面是为了逗萨娜，另一方面，也算是某种意义上的自我调剂。
“你还说——”
萨娜可不接受这种形式的幽默感，板着的脸孔在烛火的映照下冰凉不改：“他们和你单独谈了那么久，谈的是什么？”
“还能有什么？给我送钱，送位子，送女人，收买我呗。”郁离枫漫不经心地往地上一躺，丝毫不在意那里就是他刚才说的“没准还有虱子”的麦秆。
“你还真是个香饽饽啊。”萨娜的语气略略带着某种嘲讽。
“别在这里和我说吃的，恶心。”
“和我说实话，他们和你谈了什么？”
郁离枫知道，想要瞒过眼前的这个女人几乎是一件不可能的事。于是他将蛮王一家和自己的交谈一五一十地和萨娜讲了，一个细节也不曾漏掉。
“真的想不到，你还有那么一点骨气和良心。”
萨娜靠着地牢的墙壁坐了下来，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损人不是这么损的吧？”郁离枫翻身坐起，“我实在是不明白，我不过是打了一次仗而已，蛮王干嘛非得拉拢我不可？”
“如果我是蛮王，我也会这么做，奈何你是个不开窍的傻子。”
“这个诱惑实在是太大了，大得我完全没有办法相信。”
“不，蛮王的诱惑一点也不大，他的话也不是不可信。”萨娜的嘴角浮现起一缕苦涩，“相比之下，重新恢复郁离家族的荣光，才是一个更加可望而不可及的梦想。”
“此话怎讲？”
“因为帝国的那群世家元老们，无论是胸襟还是眼界，都远远比不上蛮王。一个没有奴役，耕者有其田，劳者享其力的大同社会，这样的抱负，在奔腾帝国是没有希望的了。”
郁离枫不解地问道：“为什么在奔腾没有希望？难道我们就不能争取吗？”
“除非你和你的叔祖郁离舟一样，重新叛乱一次。”萨娜再一次苦笑。
郁离枫陷入了沉默。他知道自己的愿望是有些过于随意和天真了。让那些元老世家放弃奴役其他人的机会？那和要他们的命有什么区别？
“如果蛮王真的能够给你机会，你应该抓住它。这件事情，不是为了让你能够享受富贵，也不是为了让你能够青史留名，而是为了帮你去做一个男人做他应该做的事情，实现一个男人所能完成的伟大理想。”
萨娜略略停顿，复又继续说道：“本来以我和祁云山的关系，我是希望你能够娶楚玉的。可是相比之下，爱情这种东西，实在是太过于渺小了。我知道自己今天的这番话，如果落到楚玉的耳朵里，她一定会恨我。可是说真的，就算楚玉恨我，这番话我照样会讲给你和她听。而且我相信，楚玉听了我的话，她会放弃对你的感情，让你去完成一个足以盖过历代帝王的千秋壮举。”
“你确定？楚玉会允许我去帮助自己的敌国？”郁离枫反问道。
“她会的。你不要小看楚玉，当她觉得放弃你的时候，能够让你能够有一个更大的舞台，她会懂得怎么取舍。”萨娜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就像是信任她自己。
郁离枫淡淡笑了：“那你知道我的想法不？”
“你的想法是什么？”
“我不喜欢一切都被人安排得好好的，像个工具一样被迫地去接受自己的命运。诚然，我知道，自己在帝国里的道路会比在诺恩难走的多，没有哪个人会像蛮王那样信任和支持我。但是相应的，在帝国里也孕育着无限可能。我回去以后，陛下和元老会一定会给机会让我重振郁离世家。”
“我真心不知道，你的自信究竟来自于哪里……”
“就凭蛮王对我的信任——”郁离枫的嘴弯起一道优雅的弧线，“像我这样的人，陛下和元老会肯定不愿意看到我被蛮族启用……”
“或许他们会杀了你，以绝后患。”
“你确定？一个在灰木堡和克林腾立下过赫赫战功，和大名萨家的女公爵出生入死，同时又是河洛祁家未来女婿的帝国新星，他们那么容易就可以随便杀的？”
“你赢了！”
至此萨娜不得不承认，这家伙天生就是个利用机会，同时也是创造机会的里手行家。
“算盘打的不错啊！”不经意之间，地牢里突然传来了一个低沉的女声。
郁离枫和萨娜同时感到自己的脊背透过一阵寒颤。他们怎么也不曾想到，在这地牢里头，蛮王塔克汗居然还安排着有细作偷听两人的谈话。
迎着火把光芒走过来的那个影子有着黑色的长发和美眸，一身衣着华丽、高贵、典雅、端庄，即便是在暗黑腥臭的地牢里，那种大度雍容的富贵感丝毫不减。在诺恩王族之中，有着这样相貌和气质的女人，除了她以外，不会再有别的人了。
来人是诺恩人的王后，也是西陆杨家的长女，杨鸾玉。
“你们都下去！”
支走那群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地牢哨兵，杨鸾玉隔着地牢的铁栏，在两人一码半以外的距离上站定，面色平静不波地对郁离枫道：“你真的是一个彻头彻底的疯子，居然想着拿大王的信任，去和奔腾帝国的皇帝与元老会谈筹码。”
“如果王后站在我的位置，我想你也会做同样的选择吧？”郁离枫长叹了一口气。
自己的想法被对方洞悉了，很多事情就没有继续隐瞒的必要了。
如果杨鸾玉直接把这番话告诉塔克汗，那么他是无论如何都无法返回帝国的。
和一个国王唱反调，已经是不智之举；利用一个国王的信任？那简直是不想活了。
听到郁离枫的话，杨鸾玉的脸上闪过一阵冷笑：“可我永远都不是你，我也不需要去考虑你那颗脑袋在想什么。”
“王后既然不用考虑我的脑袋里想什么，以你的身份之尊，为何会前来地牢里偷听我和萨娜的谈话？”郁离枫内心嗤笑。
果然，杨鸾玉的冷笑快速消失了，冥冥中似乎还换上了几许怅然：“我是来看看故人之后的。”
听到杨鸾玉口中的故人，郁离枫心中的石头总算是落地了。
可是，偏偏眼前的这个“故人”，在情感上是没法让他接受的。
不光是因为杨鸾玉投靠了诺恩人，更大的因素在于，杨鸾玉和他的父亲郁离庄，当年曾经有过一场刻骨铭心的爱恋。但是最终结果，西陆杨家以“显贵之女不配叛臣子弟”为名，直接否决了两人的婚事。
最初郁离庄原本还雄心勃勃地想要为家族正名，但经历过感情的失败，郁离庄的理想似乎消失了，他开始放弃了那些好高骛远的目标，变得沉默寡言，偶尔还做出一些自暴自弃的举动。
唯独让人欣慰一点的事，郁离庄没有自暴自弃的太彻底，他娶了一个平凡的画匠女子向黛为妻，将两个儿子和一个女儿养大成人。
“我父亲的故人里，似乎没有一个杨姓的女子。”郁离枫冷冰冰地说道。
“你以为是我想放弃你父亲吗？”想到过去，杨鸾玉的眼眸就泛起了湿润的光泽，“你又怎么知道，我到北方被诺恩人抓住，就不是我自己想要抗议？”
萨娜的脸上闪过一阵错愕。她很小的时候就曾经听说过，杨鸾玉和郁离庄的感情失败后，曾经到北方散心，以至于发生了被诺恩人掳走的惨剧。但是她怎么也不曾想到，被塔克汗抓住，竟然是杨鸾玉自己的一个策略。
“抗议？”在郁离枫看来，情况倒是刚好相反。如果杨鸾玉真的是被掳走的，那他心里的感受还会好一些。“你这一抗议做的真好。我父亲潦倒了一辈子，你成了王后，两个人的差距越来越大，杨家更有资本说‘显贵之女不配叛臣子弟’了。”
一声声讽刺自曾经的爱人之子口中说出，比任何人的挖苦都更让杨鸾玉觉得刺痛。
“枫儿！”杨鸾玉到底没有能够忍住，泪珠大颗地滑落下来，“你本该是我的孩子啊！”
“我的母亲姓向，没有她，我不知道自己还会不会来到这个世界上。至于你的孩子——”郁离枫的声音依旧冰冷，“是达斯玛、梅克莫、艾琳和拜恩他们几个吧？”
萨娜拉了拉郁离枫的衣角：“你别这样！”
“达斯玛是你同父异母的哥哥！”杨鸾玉掏出袖中的手帕，将泪水滴滴擦去，“你也不想一想，就算当初我和你父亲私奔，我和他又能怎样呢？你觉得你父亲能做成他想要做成的事业吗？”
“你一走了之，撇下我父亲一个人，你知不知道，他整个人都跨了？”郁离枫几乎是咬着牙齿说下这一番话的。
“你父亲连这么点打击都经受不起，他又怎么去实现振兴家族的理想？”
这倒是一句实话。郁离枫不得不承认，自己父亲的性格里，有着某些脆弱的因素。
见郁离枫的心态平静少许，杨鸾玉的情绪也跟着镇定下来：“因为郁离庄，我恨世家政治，我恨元老会，我要找一个能帮忙推翻他们的人，为此我选择了投靠塔克汗。他是一个英雄，除了他，没有人更能帮我实现这个愿望。可是我怎么也不曾想到，这回带兵阻挠我的，居然也是郁离庄的儿子。”
“你这样玩火，就不怕烧了自己？”郁离枫无法接受，自己父亲爱过的女人，竟然想到了一个如此疯狂的做法和理由。
但是杨鸾玉的回答却比他预料中的还要疯狂：“烧掉我自己又算的了什么？我连天都敢捅下来——”
萨娜忽然觉得，在某些事情上，她比不了眼前的这个女人，尽管这个女人看起来显得那么柔弱。
“我听说你八岁就开始离家出走，在外呆了十四年。这么多年来，是谁在教你？”看着郁离枫现在的样子，杨鸾玉感到很欣慰。
“一个叫做‘白伞盖’的僧人。”面对杨鸾玉，郁离枫觉得已经没有隐瞒的必要了。
萨娜恍然大悟。如此，郁离枫的一身文韬武略都说的通了。
那可是能够媲美龙川帝国右骑士俞云宗，同时也是带兵平定了郁离舟叛乱的帝国名将。
“伏月卿？”杨鸾玉的眉头微微一颤，“他可是杀害你祖父郁离亭、叔祖郁离舟的凶手。”
郁离枫轻轻摇头：“我不恨他，有些事情他自己做不了主。况且，他把一身的本领都教给了我，已经是对郁离世家最大的补偿了。”
杨鸾玉的脸颊浮现起淡淡的微笑：“确实如此，除了他，也没有人能够把你教的这么优秀。”
“你能来看我，我还是很感激的。”郁离枫忽然觉得，自己的心情轻松了不少。
“你放心，我不但是过来看你，还会把你和萨娜救出去的。”
“你怎么救？如果直接放了我们，塔克汗会杀了你的。”
“这个你不用担心，我会想办法的。”
“等等，办法我已经想到了一个。”郁离枫的眉头轻轻一转，“你去见一个迦南人，他是我的随从，名叫伊波拉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