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
听完塔克汗的安排，艾琳的脸色登时就变得有些难看。虽说经由几回的交往，她对郁离枫的恨意已经消了，但是说到谈婚论嫁，那也未免太过于早了些。而且，最重要的，也让她最不能接受的是，她不想自己的人生大事成为一个政治筹码。
蛮王转向艾琳：“艾琳，如果不是因为恩图尔的事，像郁离枫这样的青年英雄，完全是你中意的那种类型，是不是？”
“就算是这样，你也得给我一点时间去了解他，也得给一点时间让他了解我吧。”艾琳并不知道，自己其实有些语无伦次了。
“看看，你自己都承认了，还说什么了解不了解？”对于自己的这个女儿，塔克汗实在是了解的太透了。
“我……”艾琳的俏脸登时就像镀了一层粉。
她实在是不太会隐藏自己的情感。目光接触到郁离枫的时候，她感到自己的脸有些微微发烫。
塔克汗笑了。既然自己的女儿中意，他想把郁离枫留在诺恩的愿望更强烈了。
“大王对我的信任不可谓不真诚，大王给我的允诺也不可谓不厚重。只是很可惜，大王信我、用我、重我，唯独不够懂我。”为避免引起蛮王的反感，郁离枫考虑再三，终于想到了一个不怎么让对方动怒的措辞。
塔克汗顿时来了兴趣：“世界上没有能够完全懂得，或者一点也不懂的两个人。但是只要能给彼此以信任和尊重，事情多半都还是能够谈得下来的。”
“我有三个理由，使得我不能接受大王的条件。”
“说来听听，也许你所谓的理由，在我看来根本不值得一提。”
“第一——”渐渐从诱惑中恢复过来的郁离枫，眉头重新恢复了刚毅，“就像大王所知道的那样，郁离世家多年来一直报效国家，无数先烈前赴后继。便是我的叔祖郁离舟，最多也只是反抗皇室文家，并不曾对帝国本身有任何叛逆之心。投靠外族这种事情，过去没有，现在没有，将来也永远不会有。或者奔腾帝国会不信任我，埋没我，甚至是打击我，但是我依然会为他流尽身上所有的血。我郁离枫什么事情都可以做，唯独做卖国贼这种事情，我是绝对不会沾的。我只是一个普通人，若是做不到流芳百世，也万万用不着遗臭万年。”
达斯玛、梅克莫、拜恩和艾琳同时肃然。父亲重视的这个人，貌似还真的有那么一点与众不同。
不想塔克汗竟是轻轻摆手：“谁说要你去和奔腾帝国为敌了？”
“那大王的意思……”
“我要你留下来的目的，不是让你和自己的祖国对抗，而是让你帮助我巩固和繁荣这个民族——”
塔克汗的雄躯再度站起，以镇岳之姿岿然起立：“就像你所看到的那样，诺恩部族不管是社会生产还是部落体制，相对于奔腾帝国而言，都是落后的。这个落后，不是一二十年的差距，而是一百年乃至两百年，在我的有生之年里，已经是无法弥补了，它需要的是两代人、三代人甚至更多代人的努力。你帮我巩固诺恩部族的统治，并让整个北方繁荣起来。这样的举动，又算是哪门子的叛国呢？”
“可是诺恩部族强大起来了以后，一样会对奔腾帝国产生觊觎之心。大王和梅克莫王子不是一直都耿耿于怀，要以肯特山为界吗？”郁离枫的手指微微翘了翘。
“以肯特山为界，双方的和平才能够相对持久一些。诺恩部族并不曾掠夺过奔腾帝国一寸土地，一座城池，但是奔腾处处进逼，非得令整个诺恩部族为奴，这一点，换了你是诺恩人，你又如何能够接受？”
“那是因为你们没有那个实力。当诺恩部族强大起来以后，没准大王的心态就变了。”
“诺恩部族强大起来了以后，最想对付的国家并不是奔腾，而是龙川。”提到西边的那个国家，塔克汗的反感甚至就直接写在了脸上，“相比于你们的皇帝，他们的首相克洛维更是贪得无厌。”
郁离枫默然。龙川帝国的首相克洛维是不折不扣的权臣，从军队到政府，他几乎控制了整个国家。和他相比，奔腾帝国的国务卿，也就是被他所反感的保信孤，简直纯洁得就像小花猫。
“诺恩部族的疆域都是气候严寒之土，一场大雪就足以造成整个民族的灾难。不是因为这个原因，我们根本就不会和奔腾帝国在肯特山以北的荒原上磕碰几百年。而且相比于肯特山以北，龙川帝国从诺恩部族手中抢走的西海岸更适合部族繁衍，也更让诺恩部族所惦记。你帮助诺恩部族打下西海岸，于你的国家和民族而言，又算是哪门子的背叛呢？”
“那也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龙川帝国没那么好对付。”
“如果不是因为奔腾帝国在东边牵制，我们早就收复西海岸了……”
然而郁离枫何尝不知道，如果不是因为龙川帝国在西边牵制，北方集团军也早就被诺恩部族打垮了。当然，这个事实内心知道就好，断断是不能给讲出来的。
“只要你肯留下来，我甚至可以做出一点让步，就以现在双方控制着的地盘为界，克林腾以西以北归诺恩部族，硕林以东以南归奔腾帝国，双方签订协议，你看如何？”
或许这才是蛮王最真实的打算吧？因为自己的存在，萨娜将是很难进攻诺恩部族的，这样诺恩部族能够空出手来，专心对付龙川。
不过，打垮龙川之后，奔腾帝国和诺恩民族的恩恩怨怨，那又该何去何从？
郁离枫从来没有想到过，自己还没来得及在自己的国度扬名，在不知不觉之中，竟然已经能够影响大陆的局势。
“诺恩民族所求的，不过是一点阳光下的土地罢了。将来诺恩击败龙川，奔腾击败提顿，大陆上双雄并立，彼此互通有无，缔结千年之盟好，这样的前景，是不是远远好过现在的彼此混战？”
不得不说，塔克汗的话越来越有煽动性了。
郁离枫淡淡笑道：“大王如此看待，似乎真的要折煞郁离枫了。”
塔克汗并不回答郁离枫的疑问，而是步步为营地劝说道：“就算你能够当上奔腾帝国的军务卿，你所能做的，不过是为国开疆，封妻荫子；然而你在诺恩部族，所能创造的业绩，远远比这个来的伟大。”
郁离枫一时错愕：“帮助诺恩反而比为本国效力来的伟大？”
“当然了，一个强大的奔腾帝国，不过是抓更多的奴隶，满足小部分人更大的贪欲而已。而本王和诺恩部族所要建立的，乃是一个没有奴役，耕者有其田，劳者享其力的大同社会！”
砰——
初冬本该是与雷电绝缘的，然而此际的郁离枫，似乎感觉到平地里响起了一声炸雷。
不管是菲尼尔还是达斯玛，都曾经给过他巨大的震撼。然而把这个震撼推到最顶端的，依然是那个野蛮人中的野蛮人，北方之王，塔克汗。
他本来就对使用奴隶没有太多的认同感。事实上，自从少小离家，他就已经不是那个需要人伺候的小少爷了。十四年与老师相依为命的独立生活已经让他明白，自食其力才是这个世界最需要的东西。在灰木堡决定解放奴隶，不过是这种心态的潜意识反映。
达斯玛所讲的那些并非他不懂。多年的游历生活早已让他明白，自耕农的效率是远远高于奴隶主庄园的。而即便是那些手工作坊，有着强烈挣钱欲望的小私有者，所爆发出来的干劲和热情，也绝对不是靠皮鞭驱动的苦力所能够比拟。
到底什么样的社会形态才算是先进的？每一个人的回答都和他自身所处的位置有关。但是倘使让整个世界的民众投票决定的话，估计绝大部分人都会选择废除奴隶吧。
原因不是别的，毕竟能够蓄奴的也只是少数人。即便是帝国百姓，大部分人也并没有奴役其他人的权限和机会，而他们也不愿意成为那些被别人奴役的对象。
现在，这种认识竟然是一群被称作“野蛮人”的落后民族提出来的，对于自诩以文明人自居的奔腾人而言，这该是多么讽刺。
见到郁离枫久久没有动静，塔克汗知道，自己已经解决了这个年轻人的第一个疑惑。
“你担心的第二个理由是什么？”
“第二个理由——”郁离枫的言语速度明显放慢了很多，“就像大王刚才所说的，我回到奔腾，那些世家大户们都会担心多一个人分蛋糕，为此会给我制造麻烦，那么你如何能够肯定，你的儿子们会心安理得地看着我成为诺恩未来的王，而不会有其他的想法？”
“不要把我的儿子们和奔腾的那些世家政客们相提并论。如果我的儿子们像他们那样，诺恩部族早就毁了。诺恩能够在整个北方占据上风，并不是简简单单地因为我们人多，而是我们比谁都更清楚地知道，不团结一致，不人尽其才，等待我们的就只有死。”
塔克汗的目光在众子女面前游离一阵，神情平静非凡：“我的每一个儿子，对自己的长处和短处都非常清楚。就像崔斯坦，他最擅长的是打架和冲锋，所以他从来都不要什么领兵作战的统帅之权；达斯玛是很好的相国，但作为领袖，毕竟是少了一点担当的气概，他也镇不住其他的部族；梅克莫出谋划策能力优秀，人情世故上却是弱点，所以他不会成为诺恩未来的王；艾琳是个女子，本身也有些情绪化，不适合参杂在政治里头；至于拜恩，这孩子天性聪颖，又重情重义，论能力前景无穷，论品格无可挑剔，唯独作为一个君主，他还要学的实在是太多太多……”
相比于上次听到父亲的评定就低头，这一番述说，众多子女却是表现出了相当的耐心。
达斯玛第一个起身，朝着郁离枫拱手说道：“若是郁离使君肯留下来，做诺恩王国未来的王，达斯玛愿意像辅佐自己的兄长一样为你效犬马之劳。”
“我眼睛里的姐夫，就应该是郁离使君这个样子的。”
拜恩的笑谈刚刚出口，艾琳的脸顿时就红到了脖子根。
“你们都没意见的话，我也没有意见。”便是锐利刻薄如梅克莫，在此刻，也表现出了极大的反差。
郁离枫还是有些不放心：“在诺恩部族以外，其他部族诸如涅瓦、费茵、西伦、莱诺、贝克森，他们能接受一个外人作为诺恩人的国王吗？”
“你的战功就是最好的保证。最强大的诺恩部族都能折服于你的军事能力，还用得着担心其他部族吗？”或许在塔克汗看来，郁离枫的担心根本就是杞人忧天。
郁离枫感到自己的头有些飘飘然起来。
要说郁离枫一点也不动心，那是假的。回到帝国，一切都是疑问；但在诺恩部族里，他几乎是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成为人上之人，而且还不用担心被历史诟病。
诱惑实在是太大了，大得让人简直不敢相信。但是只要想一想就不难发现，塔克汗对自己也不简简单单地就是利用，而是可取所需。诺恩部族所需要的，是一个能够为他们的社会带来变革的人；而自己有了塔克汗的支持，什么样的政见都能够得到迅速推行。
这样的重视程度，自己到了帝国，恐怕是永远都不会有的吧？
到底什么是奔腾帝国？最初反抗的是华族人，后来才接受了夏族和东夷族人。为什么就不能多一个诺恩人？
至于远在奔腾海安港的亲人，那能有多大关系？接他们过来就是了。
一场战斗的意义会有多大？一个人的作用会有多大？在不同的人手里，能起到的作用简直是天壤之别。
塔克汗笑了，他很喜欢这种能够主导命运的感觉。
“说出你的第三个理由……”塔克汗已经不再打算给郁离枫多余的思考机会。
第三个理由——郁离枫的脑海顿时闪过了一张美丽的脸。
那个勇敢地从灰木堡的城头跳下去，不顾自己力量单薄，却试图救她从诺恩人的战阵里逃离的女子，在那一刻，他责怪了她；但也同样是那一刻，他爱上了她。
“别忘了，我可是出身于名将辈出的祁家——”
“是的！哪怕在神的眼睛里，我的出发点是多么的不虔诚，我的付出是多么的微不足道。只要能够减轻你们伟大理想所造成的罪孽，我都会去做——”
“是女人都会爱英雄的！郁离使君是用男人的血气和勇气在赌一场胜利，这种付出非常人所能体会。所以轻而易举这个词，委实当不得郁离使君所面临的风险——”
“你打算一直叫我祁小姐吗——”
“你这个傻瓜，你觉得我是个在乎钱的女人吗？还是你觉得我们祁家需要那么点钱——”
一幕幕的温馨，每每回忆起来，都足以令他感到沉醉。
虽然这段相识仅仅自是持续了几天的时间，而双方说过的话，最多不会超过两百句。
为什么突然之间，自己有了种对不起她的感觉？
这种感觉，似乎并不是现在才有，它是哪一刻开始出现的？
对了，似乎就是在今天。郁离枫清楚地记得，隔着帘子洗澡的那一刻，他偷偷地多看了几眼。虽然映在帘子上的，只是一个窈窕的影子。但是他知道，一个男人最本能的欲望，那一刻折磨过他的神经。
而后是在萨尔加和萨维的遗体之前，他自荐了自己的肩膀和拥抱。虽然那只是一个朋友之间的慰藉，可是他毕竟没有拥抱过祁楚玉。他最初的一个真实的拥抱，是给了她以外的女人。
现在，这种背叛般的感觉，居然发展到了和一个外邦女子谈婚论嫁。
郁离枫直感到自己的脸庞一阵火辣。现在这个时间，应该是在遥远的海安港，辅山公府的某个阁楼上眺望自己吧？然而他自己是在做什么呢？
“第三个理由，也是最重要的一个理由。我和祁家的七小姐有三生之约，所以我不能娶艾琳，也就无法做诺恩人未来的王。”想到自己的即将失态，郁离枫最终还是恢复了平静和决然。
艾琳听到这句话，脸色顿时就白成了一片。这算是哪门子的理由？
塔克汗的眉头顿时紧紧地锁了起来。他无法相信，郁离枫最后的理由，竟然是因为一个女人。
为打消蛮王的愤怒，郁离枫于是解释一番：“论出身论地位，祁小姐自然是无法与艾琳公主相比。但是我和她相遇在先，并且爱上了她，所以我不能再娶艾琳。”
“本王的女儿，难道就比不上一个世家的小姐？本王的王位，难道就比不过一个世家的女婿？”听完了郁离枫的解释，塔克汗反而更怒了。
“然而我并不爱王位和权力。”郁离枫的解释很直接，也够坦白。
“你和萨娜是怎么回事？”
“她是我的上司，也是我的朋友，如此而已。”
“收回你的话，小子！”蛮王的神色渐渐冷得像一块坚冰，“祁家的那趟水，不是你想进入就能进去，想抽身就能抽身的。祁楚玉单纯真实，不代表祁家的其他人也是这样。”
“可是我要娶的是祁楚玉，并非是祁家的其他人。”
“太单纯的女人对于你这样有抱负的人而言，很容易走向事情的反面。因为你所思考的东西，她根本无法理解和接受。”
“有我的栽培，她能懂的。”
“你要是为郁离世家谋取功勋的话，你就没时间栽培祁楚玉。但是你的敌人，却有足够的时间和精力去迷乱她的神智。艾琳不同，她本身就是王族，天生就带着高傲的心态和眼界。将来你会知道，艾琳比祁楚玉更适合你。”
“那是将来的事，也不是我所要考虑的东西。”
“你就甘心放弃光明大道，选择一条满是荆棘的小路？”
“我的选择和路线没关系。刚才我已经说了，如果我放弃祁楚玉，重新选择艾琳，那我对于感情也未免太多变和不忠贞了。大王你要为诺恩人选一个好的国王，为艾琳选择一个好女婿，肯定不会选择这样的一个多变不忠贞的人吧？”
郁离枫语毕，神情渐渐释然开来，就像放下了一个莫大的负担。
塔克汗凝望郁离枫，拳头松开了又握紧，握紧了又张开，良久，这才长叹了一口气：“本王本来不打算关你，可是现在本王发现，自己已经没有选择了。”
郁离枫微微欠身，笑着说道：“那就请大王把我和萨娜关在一起。你知道，看不到她的话，我的心会不踏实。”
“本王成全你。好好在下面呆几天，你会发现，本王的建议比你想象中的有价值的多。”
“多谢大王！”
塔克汗轻轻招手，示意卫兵将郁离枫押入大牢。
“父王，你觉得郁离枫会同意吗？”
郁离枫刚刚被押出大厅，达斯玛就迫不及待地问道。
蛮王塔克汗的嘴角浮现起一缕神秘的笑：“肯不肯答应我不敢保证。不过我知道，郁离枫的心里，已经长了一颗很特别的种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