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林腾临时行宫，第二天上午。
塔克汗端坐在王座上，看着跪倒在他面前的迦南丑八怪，一脸难以置信的神情。
情况并没有朝他预料的情况发展，不过，和他预料的情况相比，事情变得越发的扑朔迷离起来，当然也似乎是越发的充满趣味。
“达斯玛，梅克莫，这件事情你们怎么看？”
塔克汗选择了先问问两人的意见。在他众多的儿子里，这两个算得上是最聪明也最有见识的。
梅克莫略略思忖，起身说道：“我个人以为，伊波拉斯所陈述的情况是真实的，但是郁离枫和萨娜绝对不可信。”
塔克汗的雄躯略略前倾：“你何以这么肯定？”
“南方人之间的关系，远远不如我们诺恩部落真实和坦诚。他们表面上沆瀣一气，但是私底下，各种较量从来都没有停止过。保信满个性贪婪、自私、护短，这在奔腾帝国几乎是人尽皆知的秘密。而六年前保信满的儿子保信安被崔云栩处死，这件事情也是闹得沸沸扬扬。”
作为塔克汗的谋主，梅克莫的情报系统其实一直都是很出色的。
此时达斯玛也附和着说道：“我当年在奔腾帝国的海安城留学的时候，曾经亲眼目睹过崔云栩审判保信安并将之处死的全部过程。”
“如此说来，保信满因为儿子的死迁怒于崔云栩，并杀了他的儿子泄愤，也是情理之中的事。”蛮王塔克汗的神情略略松弛少许，“只是我们何以知道，杀死崔秀言的，端端就是这位伊波拉斯呢？”
达斯玛朝着伊波拉斯一扫眉：“脱掉你的上衣——”
迦南丑八怪很快遵命照办。梅克莫和达斯玛同时靠了过来，绕着伊波拉斯的身体前后转了一圈，大小三四十道伤疤，端端令人触目惊心。
“你能告诉我，哪三道伤疤是保信满的护卫砍的吗？”梅克莫的神情阴晴不定。
伊波拉斯并不答话，只是指了指肚子、胸口和背上的三处伤痕。
“很好，你没有骗我们。”
梅克莫会心一笑，朝向王座上的塔克汗：“父亲，伊波拉斯身上大小三十七道伤口，只有三处是剑伤，因为护卫们的武器比较正式；至于其他的三十四道，伤口的样式五花八门，应该是地下角斗场留下来的。在那里，各种骇人听闻的武器能够大行其道。”
“能够和诺恩部族的狂战士单挑并且取胜，你也算是一位奇人。”塔克汗看向伊波拉斯的目光明显多出了几分赞许之色，“保信满的族弟保信孤是奔腾国务卿，你敢向他复仇，你够勇敢；得过郁离枫的知遇之恩，你冒险前来向本王求情，你够忠义。”
伊波拉斯头也不敢抬，只是一个劲地大声奉承：“大王神威盖世，小奴不敢欺瞒大王。小奴所陈述之事，也只是一个简单的事实。若是大王执意扣留主人和萨娜在诺恩帝国，便是白白地便宜了保信孤。因为借助这次的机会，保信孤一定会在军队里大行安插自己的势力。到那个时候，保信孤集军政大权于一身，便是第二个克洛维。大王一定不想同时对付两个克洛维那样的权相吧？”
不想塔克汗闻言神色大变：“你身为奴隶，居然想着用本王的手去对付保信孤，你就不怕本王伸伸手就能捏死你？”
“不敢！”伊波拉斯的头压得更低了，“小奴甚至连主人都不敢利用，又怎么敢利用大王？主人能够接受小奴，只是因为他要从奔腾翻身，就必须从保信孤那里分到权力。陛下扣留主人和萨娜的结果，便是让奔腾帝国变得更加铁板一块。”
梅克莫冷哼一声：“让奔腾帝国成为铁板一块，那不是你所该期望的吗？”
“可我是一个迦南人！”
伊波拉斯的回答很简单，但是这句话在众人听来，实在是有着太深的意味了。
“了不起啊，了不起！”塔克汗的赞叹啧啧有声，“一个野心勃勃的主子，一个野心勃勃的奴隶。你们这对主仆，简直就是黄金搭档。”
“谢大王赞赏。”伊波拉斯并不否认。
“滚下去，别让本王再看见你！”塔克汗的眉头再一次有了怒气攒聚。
伊波拉斯整好衣服，大气也不敢多喘一口地离开了军堡大厅，生怕走得慢了一步，塔克汗就真的要拿他开刀了。
“你们相信这是一个奴隶的主意吗，达斯玛？梅克莫？”
目睹着伊波拉斯的背影在大厅消失，蛮王塔克汗感到自己的肩膀忽然重了好多。
梅克莫兀自摇头：“打死我都不相信，一个奴隶会有这等见识和应变水准。”
达斯玛的神色则显得平静很多：“似乎郁离枫和萨娜在来这里之前，就已经给自己想好了退路。这一男一女实在是太可怕了，留下他们，诺恩部族必然会付出惨重的代价。”
梅克莫点头附和：“确实如此。郁离枫和萨娜从一开始，就把算计定到了父王的头上，这对狗男女智慧过人而且胆大包天，若是放他们回奔腾，等于是放虎归山。”
“杀了这两个人，诺恩和奔腾帝国的实力对比就会改观吗？”塔克汗的眼眸恢复了深邃的光芒，“我听说，奔腾帝国铁河军校每年孕育的优秀军官，数量多得可以用千来计算。”
达斯玛朝着父亲一拱手：“但是萨娜和郁离枫是不一样的，这两个人是盖世的名将。”
“死在本王手上的所谓盖世名将，已经多得接近六十人了。”
塔克汗的鼻腔里透着一股冷哼的味道。对于南方人的所谓名将，他从来都是瞧不上的。
因为他本人就是天底下最能打仗的王。
“父王万万不可以托大。”尽管在很多时候，梅克莫和达斯玛意见相左，但是眼下他却表现出了难得的一致性，“像郁离枫和萨娜这样的人，他们最难得的不是打仗，而是能够轻易获得军心。那些铁河军校毕业的新秀，断然做不到他们的统帅和鼓动能力。”
然而塔克汗的眼珠只是略略转动，就否决了梅克莫的意见：“你们刚才没听伊波拉斯说吗？那些新秀，有哪个敢去挑战保信孤的权力？杀掉萨娜和郁离枫，本王又到哪里去找和保信孤有仇的人？”
这个环节倒是梅克莫和达斯玛未曾想到过的。听完父亲的疑虑，两人忍不住慨叹，虽然自己的分析能力，已经不输给南方的那群元老政客，但和父亲这样的老手相比，还是显得稚嫩了太多啊！
“恩图尔已经死了，诺恩部族的将来，要靠你们两个和拜恩了。记得为王为政最大的要诀，是能够通盘考虑利害关系，而不是像那些头脑简单的毛头小子，听到赞美就忘乎所以，遇到利用和轻视就气冲斗牛。郁离枫和萨娜的确是在想利用本王，但是为什么，你们就不曾考虑过如何利用他们呢？”
见到两个儿子那副诚恳虚心的样子，塔克汗的心情轻松了很多，一点一滴地继续分析道：“为父杀了那么多的南方名将，奈何诺恩部族一直都无法击败奔腾和龙川两大帝国，其原因为何？还不是因为我们的国力不足，经不起大规模的军队调集和劳师远征？北方的严寒环境和地广人稀，固然是诺恩部族的灾难和不利因素，但也恰好是因此，诺恩部族才不至于被奔腾和南方两大帝国联手打垮。因为他们同样无法在北方进行大规模的军队调集和劳师远征。双方的拉锯战打了几百年，死的人多得以百万计，但是谢天谢地，我们活下来了。”
“现在的诺恩部族已经处于社会变革的关键时期。我们的生产在进步，我们的国力在增强，但依然无法和南方的那两个庞然大物相提并论。诺恩部族最需要的东西，不是温暖广袤的领地，不是英勇无敌的战士，而是时间，能够让我们的社会财富得以积聚的时间，能让我们的人口得以休养生息的时间，能够让我们的文化教育得以传播的时间。不要想着一两个人能够决定一个国家的未来，不要想着一两次胜仗能够左右一个国家的命运。国与国之间的较量，最根本的决定因素依然是国力，是粮食、武器、士兵、道路、商业和文教，而不是一两个名将的个人勇武。”
“如今留下萨娜和郁离枫的打算已经是不现实了。以这两个人的品行和追求，断然是无法通过威逼利诱的手段让他们为我所用的，这堡垒还是得从内部攻破——”说到这里，蛮王塔克汗的眉宇闪过一阵冷肃的神色，“他保信孤想成为第二个克洛维，我就偏偏不遂他的意。”
梅克莫轻轻点头，复又问父亲道：“若是郁离枫和保信孤不会彼此咬起来，那又该如何？”
“那是不可能的事情。郁离枫收留伊波拉斯，已经是等于准备着向保信满宣战了。这个年轻人的心气之高，绝非你所能想象。只要等到一个确切的时机，把他收容伊波拉斯的事情告诉保信孤，那保信孤一定会担心自己的屁股不稳，想尽一切办法去对付他。当然了，这个时机得把握妥当。告诉保信孤的时间太早，郁离枫羽翼未丰，保信孤轻易就把他拿掉了，对奔腾帝国就是无关痛痒；如果告诉保信孤的时间太迟，郁离枫的声望和力量超过了保信孤，那么诺恩部族将会面对一个比克洛维还要强大的敌人，这是我们所要极力避免的。最佳的介入时间，就是郁离枫的实力略略低于保信孤，同时又能够和他斗个旗鼓相当，他们打起来，那样才会精彩和好看。如果最后郁离枫在奔腾帝国的政坛失败，我们再去向他敞开大门，那郁离枫就再也无法拒绝诺恩部族的好意。”塔克汗老谋深算的面孔，至今总算舒展了个七七八八。
“父王高见！”至此，达斯玛和梅克莫都已经彻底折服。
“好了，你们去准备谈判吧，顺便签一个临时的停战协议。从这个冬天到下个秋季，诺恩部族和奔腾帝国最好不要打仗了，我们不能给耽搁的太久。因为有消息传来，涅瓦和西伦两个部族里的某些人，好像又变得不那么安分了……”
塔克汗轻轻招手，打发了两个儿子。
帝国的太初历五一六年十一月二十二日，萨娜和郁离枫代表奔腾帝国，和以达斯玛梅克莫为代表的诺恩部落签订了一个临时性的和平协定。双方互带亲人遗骸归国，同时承诺在未来的一年之内，不对彼此发动任何有攻击性的战争。因为萨娜和郁离枫纯粹以私人身份出使克林腾，并没有缔结协议的权利，所以双方的协定只是以最普通的羊皮纸撰写，连大印也没盖，能否生效还得看皇帝文钦的态度。
不过，以帝国元老会们的那种尿性，在打了一场双方死伤人数超过五万军人（还不算奴隶军团）规模的战役之后，在今后的一年内不发动任何进攻，却是一个他们所期待的结局。原因无它，不管是对方死了人还是自己方死了人都得花钱。对方的军人战死得给赏赐，己方的军人战死得给抚恤。况且，那么多大军囤积在前线，已经耽搁了一整个冬季的大麦播种了。未来的一年里，前线的补给压力会变得极其巨大。硕林的大部分军队撤回内地休整，几乎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情。
后来人们相信，塔克汗放郁离枫和萨娜归回奔腾帝国，是他一生中所做出的最错误的一个决定，他不该把郁离枫和他斩杀的那些所谓名将相提并论。因为在随后的六年里，郁离枫和萨娜通力合作，竟然平定了整个北方，而塔克汗本人也落了个战败自尽的惨痛结局。
名将不仅是时代的需要，同时也是历史的推动者，尤其是当这个名强大到一定程度的时候。
这些观点在随后的几百年中一度被大陆民众所津津乐道。直到四十多年后，桑海帝国的历史学家陆世机的《大陆通史》出现后，这些观点才得以渐渐改观。作为后来者的陆世机显然比时人有着更透彻的认识，他写道：
“塔克汗不能算是一个失败者。其实他完全知道，不管自己怎么努力，诺恩部族的实力都是追不上奔腾帝国的。整个北方的所有人口加起来都不足奔腾帝国的三成，在诺恩部族繁衍生息的同时，奔腾帝国同样也在繁衍。而且，基于人口基数的庞大，再加上地理环境和社会生产的差距，双方的差距只会越来越大；
“作为一个伟大的诺恩领袖，塔克汗毕生都在追求一个‘没有奴役，耕者有其田，人人自食其力的大同社会’。这个理想其实最终还是实现了。区别只是在于，最后推行他的人却不是他自己，而是他的敌人肇武女皇（萨娜后来的帝号）和定远公（郁离枫的封号）。肇武女皇和定远公攻克诺恩部落以后，并没有像各大元老世家期望的那样，将所有的部族抄没为奴，而是在当地推行均田，建立起了一种全然不同于帝国模式的社会形态，并最终通过一系列对内对外战争，将这个社会形态推广到了整个大陆；
“所以，尽管就个人和部族而言，因为一时的认识偏差，塔克汗和诺恩民族输掉了战争；但是就最后追求而言，塔克汗和诺恩民族并没有输。因为肇武女皇和定远公没有奴役诺恩人，而是将他们定格为帝国的第四个法定民族，允许他们生产自由，并能有权限参与社会政治。达斯玛、拜恩、艾琳后来都在桑海帝国的政治舞台上拥有一席之地。如果梅克莫不曾死亡，以他的能耐，也是能够跻身新的帝国中央的；
“塔克汗无疑是堪称桑海帝国两大奠基人的伟大导师。他所追求的理想，最终成为桑海帝国的文明模式。这一贡献，使得他有理由被整个桑海帝国所崇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