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府庭院,几个家丁正舞着几根大扫把挥斥方遒,清扫着满地的早春随风而落的枯叶,哗啦哗啦,像是雨落的声音。
日近西山,天气渐渐冷了下来。
大管事老丁年纪有些大了,耐不住冷,双手插在袖子里,站在院中庭下,监督着院中众人的干活是否利落,而摆在他身边的一张方桌上,则是一脸无聊表情的莫陵,正用手杵着半张脸颊,另一只手有一搭没一搭的敲击着桌面,目光落在雪府门口处。
“丁伯,你确定三叔他真的是今天回来?”莫陵不耐烦的仰着脑袋问道。
“不假,前日有书信传至。”
“既然是三叔要回来这样的大事,伯父怎么不在?”
丁管事微微躬身,解释道:“宫里有贵客来,老爷正在书房会客。”
莫陵哦一声,等待实在是一件熬人且无趣的事情,于是他拾起了桌上一旁的一柄青钢剑,跃到院中,剑光挥洒,银光呼啸,迎风而舞。
就在这时,门外忽然传来一阵爽朗的大笑声,府中下人纷纷驻足望去。
只见在夕阳氤氲的光影下,一个笑容放肆的好似烈日朝阳一样的男人大摇大摆的从门外走来,他很随意在肩上扛了一把剑,然后一眨眼就出现在了院中。
莫陵抬头看过去,蓦地起身,惊喜的叫道:“三叔!”
颜孤的目光扫过院落,视线自然而然的落到了莫陵身上,一瞬的凝滞沉吟过后,咧嘴笑了笑,潇洒地将肩头长剑杵在了地上,朝莫陵挥了挥手:“原来是小莫儿,这么长时间不见,有没有很想三叔啊?”
莫陵不屑的撇撇嘴,然后三步作两步的飞快的跑了过去,丁管事朝向颜孤的方向,拱了拱手,颜孤也随之作揖回礼。
颜孤手肘杵剑撑着脑袋饶有兴趣的看着跑来的莫陵,微微眯了眯眼睛,“你小子不错嘛,居然比我当初还要更早触摸到了那境界,多久了?”
“一年之前。”莫陵随口回答,脸上并无骄傲之意,很是平淡,像是习以为常。
颜孤眉峰轻轻一挑,意味深长的打量着他,缓缓道:“你居然还学会了这种隐藏气息的术法?要不是我已经晋入无为之境恐怕还真看不出来。”
“不是我隐藏了气息,而是我的境界有些不稳。”莫陵苦恼的回应。
颜孤微蹙了眉头,问:“境界不稳?为何?”
既然三叔要问,莫陵自然知无不答,将事情原本一五一十的说了出来,“樾辰曾带我去过北陆寻龙,我的身体被龙血洗过,不仅躯体变得十分坚韧,就连身体里的血也是沸腾的龙血,所以境界时高时低,不太容易操纵。”
颜孤闻言笑笑,神情有些感慨,啧啧称奇道:“这世上真的有龙?哼哼,真不愧是跟随樾辰修行的,像你这种匪夷所思的奇遇,世间千百年来恐怕也没有几个吧?”
“可我……还是不够强!”莫陵目光凛冽,毅然道。
“十六岁的天命!还不够强?!这句话要是让那些一辈子都停留在闻息境的修行者听到了还不知撞倒多少南墙。”颜孤听到她这句话,忍不住调教,更忍不住打趣揶揄一声。
对于此,莫陵并不像隐瞒,虽然他表面上看上去只是含光境后期的境界,然而他的真实境界却是被当初樾辰曾教给他的一个小术法完全隐藏,要是他愿意,甚至一般的修行者根本就无法察觉他也是个修行之人,他可以完全隐蔽。
“我要聚齐天下绝剑,自然不够强。”莫陵淡淡说道。
“好志向!”颜孤忍不住赞叹一声,举了个大拇指,摇头叹息道,“聚齐天下绝剑这种事,就算是我也不敢多想一下,一旦绝剑出世,那些天下不世出的高手们瞬间就会如雨后春笋般,冒出来,用多如牛毛来形容也绝不为过,想要从全天下人的手里夺剑可不容易。”
“……简直是难如登天。”颜孤默然间又补了一句。
莫陵抬眸望向他,一双星目楚楚动人,看的颜孤好一阵汗颜,颜孤蹙了蹙眉,“你小子又在打什么坏主意呢?”
莫陵露出一排洁白的小牙齿,嗤嗤笑道:“我想学三叔的九剑,你教我吧。”
“哦!?”颜孤惊诧一声,捏了捏莫陵的脸蛋,一脸的傲娇,坏笑着说,“以前我死皮赖脸的求着你小子学,你都不肯,这会儿怎么开窍了?”
莫陵嘿嘿一笑,笑的没脸没皮,只能能学到剑圣一脉的不传之秘,丢点脸怕什么?
“以前小侄儿不懂事嘛,三叔大人大量,不要这么记仇嘛!”
颜孤讪然轻笑,敲了敲他的小脑袋,慷慨道:“你要学我自然不会吝啬,过几日剑宗就会时隔多年重新面向天下招收新弟子,等你入学考试过了,我直接收你入门下就行。”
长久的默然无语之后,颜孤摇了摇头,斩钉截铁道:“不行!我不能当三叔的弟子。”
“为什么?”颜孤脱口问道。
莫陵坏坏一笑:“因为三叔没有樾辰厉害!”
显然被他的话呛了一下,颜孤面色故作不悦道:“切!不要拿我和那个非人的家伙比,二十年前他就已经强的够离谱了!”
他顿了一顿,又道:“不过,有些东西他是比不过我的,比如……”颜孤悠然一笑,微眯的双目刹那间飞射出一道寒光,手中长剑风驰电掣般脱鞘长吟,剑气直破莫陵眉睫!莫陵大惊失色之余,连忙带剑生风迎去。
颜孤口中所言一派商量的语气,但实则丝毫不给他喘息的机会,行动如电,绝无委婉之意,剑出如长龙,飒然呼啸而至,可入眼剑芒却并未半分锋锐之色,莫陵迟疑之间定睛一看,这才看清。原来三叔手中的竟只是一柄木剑!
可即便只是一柄没有剑刃的木剑,这把木剑也是我在当代剑圣手中的剑,剑在圣人手,便是天下无敌之器!莫陵完全不敢小觑,但毕竟看不清三叔境界到底如何,反应虽快,但手舞长剑挥斩之时还是不敢贸然下杀手。
木剑带风呼啸掠过莫陵耳畔不足半寸之处,莫陵猛地退开几步躲避,然而剑气激荡,仍是切下了几缕发丝迎风散落,竟是毫不相让,招招都是杀机四溢。莫陵在不敢大意,只得全神贯注的迎敌。
他右手握剑,成大开大阖之势,如猛兽扑食般,顺势斜斩而上!
颜孤手腕一翻,木剑像是有生命一般,灵动的游回身前三寸之处,接着腕力直接荡开了莫陵紧逼的剑锋,他旋即迅速收剑在腰间一侧,剑尖一点如寒星刺破夜幕穹宇!
面对三叔精巧之中又蕴藏杀气的剑式,莫陵一退再退,可那毒龙一样刁钻狠辣的就像是张了眼睛一般,始终如影随形,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莫陵气息微乱,而颜孤则是一派气态怡然的模样。
剑影飞动,二人的衣袂在狂风剑雨之中猎猎作响。
莫陵强迫自己压下激荡的心神,尽力使自己平静下来,不能再随着三叔的节奏攻击,否则自己的每一次出剑都会在他的意料之中,激烈的数次交锋之后,僵硬的身体和手腕渐渐灵活起来,长剑随心而动,莫陵这才拼尽了全力!
可颜孤的剑法轻灵飘逸之中又隐隐暗藏霸道狠厉,莫陵招架下来十分吃力,而颜孤则是一脸风轻云淡,甚至脸上掠过微微的惋惜和不悦,他的唇角一勾,露出一丝冷笑来,剑势也忽的变得,霎时间如疾风骤雨,密密斜斜织成一片剑网,笼罩出了莫陵全身。
莫陵不由的冷汗直冒,三叔的剑影无限,肉眼根本不可分辨,想用同样的剑式迎下简直是痴人说梦,但莫陵少时跟随樾辰浪迹天涯时,与深山野兽争斗,野兽制敌往往是一招致命,樾辰也说过,天地间最强的剑,应该只有也只能是一剑!
恍然间,莫陵不再惊慌,只将剑聚过头顶,像是握着一柄重刀似的,直直的劈斩下去!
弧光震碎了剑影,颜孤身形一顿随即脸上露出一丝惊愕,同时也有一丝赞叹,莫陵瞅准时机,全身肌肉在一瞬间绷紧,长身如弓,长剑如矢,野兽般递出一道破开虚空幻影的剑芒!
颜孤长剑剑式已被打乱,本是胜券在握的一剑,可就在电光火石之间,颜孤却并不接剑,只见他轻飘飘后退了一步,剑芒擦着他的鼻尖细微处掠过,对他而言毫发无损,他继而踏前半步,木剑被他已不可思议的角度折转回来,与莫陵的剑撞击在一起,莫陵手臂一麻,竟是被他轻而易举的将剑锋带偏。
颜孤身形一动,逼近了莫陵,顺手一掌打在了莫陵胸前,轻轻将他推飞了出去。
剑刃也在瞬间脱手震飞,在空中几个转折之后“刺!“地倒插入了院中石板间!
颜孤略带惋惜的摇了摇头,说:“空有境界,武艺修为却差的太远,三年来你到底在干什么?樾辰任何一点都比我强,可惜唯独这武艺的教导,他不如我。”
莫陵不服气撇撇嘴道:“三叔您可是剑圣,我怎么可能会是你的对手?”
“别说是我,就算是与你同境界的修行者,也可轻易胜你!”颜孤见他不以为意,不禁严厉起来,“连剑都握不稳,还练得什么剑法?”
他说完也不给莫陵继续反驳的机会,丢下一句:“教授你九剑的事情等你通过剑宗入试再说吧,剑宗招收新弟子的规矩可是很严的。”说完,便挥挥衣袖,悠然向雪府书房而去。
一直侍立在庭下的丁管事微微敛襟伸手,做了个‘请’的姿势,也随着一同离去了。
偌大的前院里就只剩下莫陵自己和一大批扫完落叶三三两两离去的下人,莫陵自省之间也不由的抬头去望三叔和丁伯远去的背影,虽然他掩饰的很好,但莫陵看着他,依然还是能隐约的从他身上觉察出那即使多年也仍未消散而去的悲愁。
莫陵轻不可闻的叹息一声,既是为三叔也是为自己。
今夜,三叔会和那位宫里来人一同进宫面见帝君去吧?
颜孤随同丁管事一道来到书房门前,丁管事侍立在门外便不再前行,独让颜孤一人进入书房内,颜孤也并不迟疑什么,只风轻云淡的推门进去。
日近薄暮,书房里光线有些黯淡,颜孤走进去,看到立在阴影里的书桌旁的两张椅子上,分别坐着两个人,两个人的头发在夕阳余晖都泛起了一丝金黄,然后颜孤却知道那是只有满头的白发才能发射出的颜色,刘登是三朝总管,年纪也大了所以并不稀奇,可雪烨大哥他如今好不到四十岁,形容就大不如前了,这些年来为他的事想必也****不少心。
此情此景此故人,颜孤尽数映在眼里,于是不免有些心酸。
可这种情愫在他眼中一闪即逝,他抽了抽鼻子,取而代之的是一脸笑意,恭恭敬敬上前拱手一礼:“见过大哥!”
雪烨明显被他的礼数周全愣了一下,幽幽笑道:“怎么几年不见你对我反倒愈发恭敬了?”
颜孤苦涩一笑默不作声,旋即又朝一旁的刘总管微微拱了拱手,刘登立刻起身,脸上含着温和的笑意回之一礼:“老奴见过剑圣大人。”
“大总管客气了。”颜孤淡淡应道。
雪烨也从椅子上起身,走近了颜孤身前,拍了拍他的肩膀,意味深长的说道:“既然已经回来了,你我兄弟喝酒也不急在一时,大总管以再次等候多时,先进宫面见帝君吧,总不可能一辈子躲着不见的。”
颜孤闻言,并未反驳什么,只顺从的点了点头,低声:“我明白,这件事就不劳大哥费心了,我会处理好的。”
作为三朝的老人,刘登察言观色的本事自然不低,有些话该听有些不该听的,他的心里也清楚,那些不该听的话,即使听到了也要当没听过,或者,听不懂便好。他脸上和煦慈祥的笑容不见,上前几步,询问道:“大人,可否现在便随老奴进宫,陛下也是同样很记挂大人的。”
“有劳。”颜孤淡淡颔首道,“待我换身衣服便随大人前去。”
刘登点头,含笑退居到了一旁。
颜孤又毕恭毕敬的向雪烨拜了一礼,方才转身走出了门去,等待在门外的丁管事也不知何时从哪取来一叠新衣物,静默而立托在手上,颜孤也不意外,两人目光一触,旋即便一同往侧屋去了。
雪烨站在门檐里看着他出门而去,大总管刘登也随之并肩而立,两个人眼中望向他的神色各有千秋,变幻莫测。
雪烨感慨道:“在大总管看来,颜孤他为了一个女子和当今的帝君闹成这样,值吗?”
大总管唇角微扬:“这些话雪老爷是不便在我面前讲的吧?更何况,老奴从小入宫受礼,可不懂得男女****之事。”
雪烨笑了笑,摇头道:“是我的疏忽,得罪了。”
“无妨。”刘登笑意不减,丝毫不见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