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浓,通往大内皇城的街道一片寂静,几无行人。
一辆华贵的马车缓缓的沿着笔直的宫道驶入了天华宫正阳门,通过高窄的朱墙间的石板路后入了禁宫,便不得不下车步行,由大总管刘登一路带领,畅通无比,未有半分阻拦,可见帝君对此人的信任程度之高。
一入宫城之中,眼前景象豁然开朗,头顶是月明星稀的的早春夜幕,月光冰冷却柔和,撒下无数光华笼罩着禁宫,身前四周皆是纵横阡陌的甬道,以及数不清的亭楼高阁,红墙黄瓦间隐有王气侧漏,仍是如多年之前给人那般辽阔蒸蔚的感觉。
宽阔的甬道直通向芷阳殿,一路上,差不多每隔十步就有一持戟的卫士肃然而立在阴影里,身姿挺拔劲松一般,肃穆若雕像。
颜孤早已见怪不怪,只提剑默然与大总管疾行往大殿。
除却宫中带刀侍卫,一切人等皆不可带兵刃入禁宫,而他手中的剑乃是当今武安帝君亲自赐予他的御剑——青虹,可随意进出宫门,所以他是例外。
行至芷阳殿前,远远就可看到殿内中飘摇的灯火,和灯下低头批阅奏章的帝王身影,殿外两个值守的持灯太监见是大总管亲临,连忙躬身行礼,连哈欠都不敢打一下,礼数做的一丝不苟。
刘登挥挥手,斥退了两人,然后又温言向颜孤嘱咐了几句。
“大人刚从江湖归来还是不要太过惹怒陛下为好,近日来朝中数位大臣联名上书要求废除悦贵妃一事,已经让陛下头疾难耐了。”
颜孤淡淡点头,谢道:“多谢大总管提点,我已不是当初那个不知分寸的年轻人了。”
刘登闻言,轻轻叹了一口气,便不再说话了,收了颜孤的佩剑方才放他进去。
颜孤走到殿门前伸出手后,却忍不住犹豫了一下,昭雪离开了九年,他与他便九年没有再见面,这么多年过去了,彼此之间都变得陌生了吧?
大家都变了……他在心里默默念了一句,旋即推门而入。
汹涌的烛光扑面而来,然后很快的被重新关闭的殿门遮蔽,颜孤走进了大殿里。
殿内烛火摇曳,满目光华,颜孤慢慢朝前走了过去,看到了那张曾经无比熟悉的脸,一张长桌上,银灯烛火下是一个肩披狐裘大氅的男人,他手里握着一支湖州狼毫,面前堆叠了厚厚一摞的奏章,男人的脸廓棱角分明,眉目英朗,唇上留有短须,只是随意的坐在那里便有一种不可言喻的帝王威严从其身上迸发出来,时隔多年,他早已不复当时年少锐气,更多的是一种身为帝王的威仪。
颜孤深深吸了一口气,并不打算下跪,只恭谨的拱手作揖唤道:“师兄,好久不见了。”
拿着狼毫的手微不可察的颤动了一下,武安君缓缓抬眸看向了颜孤,其实他也早已知道前来的人是颜孤,因为今夜等的人便是他。
“回来就好,此处无人,随便坐吧。”帝君笔势不停,仍笔走龙蛇般飞快的浏览批阅着身前奏折。
颜孤没有动,仍是静默的站在那里。
武安君觉察到了一异样,于是轻轻将手中将狼毫放在了搁笔上,目光复杂的看着颜孤,缓缓道:“小孤,至今你还在怪我吗?”
“我可以不怪你吗?”颜孤迎向他的目光,毫无畏惧之意。
武安君也不收回目光,只在眼里多了几分寂静,缓缓说道:“你要怪就继续怪下去吧,毕竟那是我的错,可即便是我错了,事情重来一遍,我仍是会那样选择的……因为我别无选择。”
“今夜来见师兄,只是想和师兄叙叙旧说些话而已,顺便求师兄帮一些忙。”颜孤话锋一转,淡淡如是说道。
武安君若有所思的看他一眼,问道:“那些话很长?”
“很长。”颜孤点头。
武安君闻言点头,旋即起身站立起来,舒展了一下筋骨,走到了窗前,打开了纱窗,望向了夜空,揉了揉眼睛,“那你说吧。”
颜孤情不自禁的重重的叹息了一声,他下意识的将手虚按向腰间,虽然手中无剑,但心中有剑,便可心安。
“我想请请陛下以朝廷的名义下一道圣旨,重尊剑宗在朝野和江湖武林中的地位,同时昭告天下,于四海之内招收品质兼优的新弟子。”颜孤郑重的拱手道。
帝君沉吟了片刻,良久无语,只凝视着窗外暗沉沉的夜色,也不知在思略些什么。
“剑宗如今有些荒废少不了你我的责任,这个要求并不难,明日我让金门待诏拟一份圣旨便可。”胸臆之中缓缓舒出一口气来,帝君揉了揉发疼的额角,缓缓转过了神来,声音宛如叹息,“即便你不说,这些事情我迟早也会去做的,无论是对于师尊,还是对于你。”
望着他凝眸蹙眉的模样,剑客的唇角忽然浮现出一起薄弱的笑意,他的目光凝视在很远很远的地方,眼睛里闪现着好像憧憬的光,欲言又止几番后,方才喃喃低声开口说道:
“其实这么多年以来我走遍大江南北,喝过了不少美酒,那些千金一掷的佳酿大都或是冷冽清凉,很容易就让人联想到刺骨的寒冬,或是温润甘甜,让人不禁想到炎炎的夏日,入口即化,回味无穷,品那样的美酒时就好像是在嘴里含着一块玉石。”
“……可我还是忘不了当初我们在武陵山上学剑时,山下那家小农自酿的米酒,虽然混浊而且里面还时常掺浮有偷米的虫子,但我们还是乐此不疲,经常带着小修一起偷偷下山去买来喝,本来小修太小不该喝酒的,可为了不让他向师傅告密,我们也总得带着他一起。”
“我好像永远也忘不了那股味道,所以每年我都会回到武陵山下去他家花一锭银子打上一壶,我一个人独饮的时候,总是能想起……”
说到此时,那些美好的回忆汹涌袭来,颜孤咧嘴开心的笑了笑,帝君的眉头也缓缓随之舒缓了一些,并不搭话,只听颜孤继而感慨道:
“许多年前,武陵山盛开的桃花灼灼漫山遍野,一阵风吹来带着糜丽的花香,抖动林中桃花花瓣簌簌而落像是下起了绮丽的花雨,想起红绫她摇曳着鹅黄的裙裾在漫天的花影中飞舞,红绫她似乎并不怎么会跳舞,可山下那些大酒楼里的女孩却是都会的,她跳来跳去也都只是那一支像是舞剑的剑舞,可却衣袂飘飘,宛若下凡的仙子。小修托腮坐在桃花树下的一颗大石头上,咬着挂满冰渣的糖葫芦,看看蝴蝶,捉捉虫子,研究下树上的桃子到底什么时候结果?他一直都是个可爱的孩子。”
“我还记起师兄,一袭青衫徘徊在谷间清溪,时而读书,时而练剑,有时也会一个人对着湍急的溪流自言自语,可我一直都不明白师兄心里到底在思考些什么?也不明白他在忧虑些什么?”
“当然,还有一个调皮的少年,他经常在师兄弟们玩耍的时候一个人被锁在清华殿内的书房里,低着头咬着笔,一遍又一遍地誊抄师傅罚他默写的《道德经》,那是白胡子老头最喜欢的一本来自中州的古籍。”
“少年从日出抄到日暮黄昏,手腕酸疼,仰着身子躺在木椅上歪着脑袋看向窗外,丝丝缕缕的夕照光辉从窗棂穿透,斑驳的日影打在他的脸上,映出他眼睛里写满的不甘和埋怨,总想着有一天要从这里逃出去,天大地大,无拘无束,任我逍遥。”
“他的目光接触到窗扉,看见红绫和小修正一脸坏笑的朝他做鬼脸,师兄也在一旁轻笑,不过还是师妹关心他,给他从窗户递来一份饭菜,有他最喜欢的鸡腿和肉粥……”
“可当我把一壶米酒喝到见底,我才发现,恍惚之中,原来那些美好的回忆究竟是真是假?是幻想还是憧憬?都已经无所谓了。因为那些能和我一起欢笑,一起喝酒的人,都早已不在了啊……”
早已不在了啊……这一句话余音绕梁,在帝君的耳侧久久挥之不去,颜孤已经不知何时就告退离去,孤独的皇帝坐在深夜空旷的宫殿里,恍然间在夜色和烛火的交融里仿佛看到曾经那个眼神倔傲的自己。
他深深的叹了一口气,用手轻轻抚摸着案上的玉玺,自嘲一声:“你们不了解我,我从来都不是一个真正冷血的人啊,只是在这位置坐得久了,谁都会变的!”
说完,他起身拂袖熄灭了蜡烛,未曾宣召一个持灯的宫人,就独身一人径直往悦妃居住的禁銮殿方向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