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男人身穿一袭黑色荆花官袍,腰间悬了一把古雅长剑,浓眉剑目,嘴巴边上还有一圈特意蓄住的青色胡茬,不禁丝毫不显老气反倒一股浓浓英烈之气直直从骨子里迸发出来,大放异彩。
作为帝京里嚣张跋扈代表人物的莫陵自然认得他,于是不由的有些齿寒。
他不是旁的什么人,正是天下罪恶之徒的克星,当今陛下亲封的天下第一神捕,以铁血无情手腕著称的——铁面神捕薛礼。
莫陵悄悄地四顾朝周围探查一番,想要趁着他不注意逃跑,可还一步未动,薛礼就已经迈着沉着的步伐朝先他走了过来。
薛礼神情甚是严肃,莫陵立刻放弃了逃跑的打算,乖巧的站住。
薛礼一动不动地站在了莫陵身前,微微眯眼,斟酌过后方才沉声训道:“皇城禁令,小公子难道不知入夜之后街上不准允许策马吗?”
莫陵也学他的样子,板起脸来,拱手行了一礼,低声道:“莫陵知错了。”
他低着头,想着待会儿该编个什么理由才能避过这个铁面神捕的训斥,世人都知道薛礼这个人严苛守法,而且还要求别人也要严苛守法,并且传闻他手段狠厉,严以律己,更严待人便是他的处世准则,虽然莫陵知道自己仗着雪府的声明不会受到什么为难,可一抬头看到他那张古板的脸,心就不由的一沉。
可出乎意料的是,薛礼竟然许久都未说话,一开口,却是叹息般吐出两个字来:“罢了。”
莫陵身子一震,一时间不禁有些怀疑是不是自己的耳朵听错了?这还是那个号称铁面无私的神捕吗?
薛礼神色复杂的看了他一眼,轻声问道:“雪门主如今在府上吗?”
莫陵想了想,说:“在,不过柳大人也在,薛大哥要去的话,还是改日吧。”
薛礼微微攒紧了拳头,暗暗度量了一番之后,缓缓道:“也好。”
虽然莫陵不知道他有什么事情要见伯父,但看他并不着急,心想也不会是什么有趣的事,便也没了追问的兴趣。
这个时候,街口出响起了无数道沉重的蹄声,莫陵抬头看去,那些疲惫的马驹喘着粗气终于从那头赶了上来,暗道,自己惹出这么大的动静来表明自己的心意,怕是傻子也明白吧?这时候倒也没必要再跑了,跟他们回去就是,只不过就是稍稍有些对不起柳若菡那个小丫头的一番情意了。
想到这里,莫陵轻轻叹了一口气。
满桌的珍馐佳肴无人问津,尚还未动一筷,宴请的客人和主人就都不知跑到了哪里,侍候的丫鬟也都被雪音尽数遣散,偌大的中厅里,此时只有雪音和柳若菡两个小女子,望着满桌菜肴而兴叹。
雪音拖着脑袋,无精打采的与矜持端坐在对面椅子上的柳若菡对望一眼,幽怨的说道:“谁知道那个小子居然这么不听话!若菡你会不会怪姐姐夸下海口,结果没能帮到你?”
柳若菡平静好看的脸孔上绽出一丝笑意,因她已经从雪音口中知道先前自己在后院中遇到的那个大哥哥就是自己朝思暮想的陵哥哥,于是双颊不免飞上一朵红晕,她细声细气的说道:“怎么会?其实我也觉得这件事对陵哥哥很不公平,我们真的好久没见了,要不然我也不会没认出陵哥哥来,突然就说要嫁给陵哥哥,我自己也很难接受的,虽然我真的很喜欢他。”
“喜欢就要在一起啊!我可不想看到若菡你将来变成别人家的媳妇。”
柳若菡轻咬唇角,微一低头,呢喃道:“所以说,这种事情太早了嘛。”
雪音翻了个白眼,阴阳怪气道:“还对他不公平?你就不能多为自己着想着想,幸福是要握在自己手里的。”
柳若菡痴痴一笑:“只要陵哥哥知道我喜欢他就已经足够了!”
“真是个傻丫头。”雪音轻轻叹了一口气,语气里带了些许惋惜和气馁的意味,也不再多说些什么。
可怜天下有情人啊,有缘终究无份。
“我不傻,我只是有点不太爱说话。”柳若菡堵着小嘴,故作不悦的反驳道。
“哦…”雪音有气无力的应了一声,并不以为意,只是恹恹撑着脑袋说道,“说起来柳大人这会儿一定要气炸了吧?也不知道此时与父亲两人到哪里去了?”
柳若菡默然无语,摇了摇头。
雪府门前,柳自谦与门主雪烨站在春风中,并肩而立,半晌无语。
许久之后,柳自谦微微侧身看向雪烨,眯了眯眼睛,内含着不明的幽光,看起来就像是一只狡猾的老狐狸,他寒声质问道:“雪门主,你这是在开柳某的玩笑吗?”
雪烨也并不表露内心波澜,只微笑回应道:“柳大人心中的考量雪某自然明白,可莫儿和若菡他们两个终究还是孩子,嫁娶之事也不急在这一时。”
柳自谦愣了一下,随即疑惑不解的反问道:“雪门主的这番话又是什么意思?嫁娶之事和小公子有何关系?”
雪烨微一诧异,心想不是你让雪音透漏消息给我,说你家女儿心仪于莫儿吗?你怎么这时候又来问我?
于是,情不自禁的脱口反问道:“柳大人这又是何意?”
柳自谦身居当朝宰辅已近逾十年,事实上他掌握着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文官之首权利的时间要更长一些,察言观色的水平又怎么会低?雪烨更是自负天下商海最具机算之人,两人都是天底下少有的的聪明人,虽然都没有回答对方的问题,可一瞬间便就从对方的只言片语中了解到了事情的真相。
“明人不说暗话,雪门主与柳某都是聪明人,有些话也不需要放在台面上来说,雪柳两家若能相互扶持,将来能打下的天地不可限量,而将来继承雪家产业的是大公子,所以,小女要嫁的人是,也只能是雪家的大公子。”
雪烨闻言久久摇头不语,半晌后方才徐徐叹道:“柳大人难道真的丝毫不顾女儿家的心思吗?”
“儿女的婚姻大事,乃应由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而定,岂是那些不懂事的孩子们可自行抉择的?若是普通家的儿女也便罢了,可生在官宦之家……雪门主是天下第一的商人,商人最重利轻情,又怎么会说出这番话来?”
雪烨轻轻开口道:“重利轻情?那不过是用来掩饰内心失落的借口罢了。”
他的声音宛如叹息,缓缓说道:“枫儿确实很有经商的天赋,头脑也不亚于任何一代的雪家先祖,若是继承雪家的百年产业自然能让雪家更上一层楼,可也正是因为如此,除非迫不得已,我并不想让他走我的老路,所以才苦心孤诣的把他送进了禁军中磨练心性,希望他不要总是在心里机算着那些权谋之事。”
柳自谦神色复杂的看向雪烨,似乎想从中窥探出些真正的原因来,可那一双眼睛深沉的就像是一望无际的大海,追寻他的想法无异于大海捞针,于是他泄了口气,缓缓道:“宦海沉浮,官场也并不亚于商海,大公子进宫做侍卫不过两年就凭这过人的聪慧升到了少都尉,雪家的血脉到哪里也不会甘于平静的。”
“禁军毕竟是军中,不是真正的官场,还是要好些的,要是他将来执意要回来掌管雪家的产业,我也不会拦着他。”雪烨松了口气,“可依照那孩子古板守礼的性格估计也不会答应这门亲事。”
柳自谦微微蹙眉,有些不悦,寒声道:“那便等到这些孩子的心都安定下来再谈此事也不迟,告辞了。”然后他朝身后侍立的柳府下人使了个眼色,吩咐道,“去接小姐回府。”
那人躬身领命,却步退去。
雪烨也并没有要挽留的意思,只拱了拱手,道一声:“柳大人慢走。”
柳自谦心中隐还有些怒意,可在雪烨面前并不好发作,待柳若菡被下人从雪府中接出来后,便立刻登上轿子打道回府去了,连寒暄都免了。
柳自谦的轿子走后不久,被下人追回的莫陵和他的骏马小红就慢悠悠的从远处回来了。
莫陵翻身下马,开口的第一句话就是,“我一直都把她当小妹妹看待的!”
雪烨一脸无可奈何的摇了摇头,冲他道:“有事来我书房再说。”
莫陵把小红的缰绳交由下人,殷切的嘱托几项事物之后,便乖乖的跟着雪伯父走进了书房。
他恭恭敬敬地在书桌前站好,背着手,想着伯父待会儿会怎么样教训他?
“莫儿,这些年来你在伯父家生活得开心吗?”
“伯父和哥哥姐姐们对我就像是对家人一样,莫儿一直很开心!”莫陵仰头说道,完全不经思考,本就是最真诚的话语。
“可我总觉得有些太骄纵你了,虽然我知道东城的那些流言蜚语里说的纨绔之事大都不是你做的,可你这孩子……罢了,跟你直说好了,我也想把你送进禁军中磨练几年,也好为你以后前程早些铺路。”
莫陵大惊失色,连连摆手,忙道:“多谢伯父好意,可莫儿不想去!”
莫陵之所以会说这番话,并不是因为他怕吃苦,而是因为他从小接受的启蒙教育便是自由至上,跟着樾辰四处游历,也从未丧失过自由,而在他看来军营是这世上最没有自由的地方之一,他从心底里不想被那些规矩军令拘束,所以他很不想去。
“我就知道。”雪烨无奈的轻叹一声,“你和他一个模样……”
“所以我为了准备了第二条路。”雪烨一边说着一边从桌上拾起一封信来,交给了莫陵。
莫陵伸手接过,看了看信函上的署名,赫然是颜孤二字,居然是出帝京游历东陆,多年未归的三叔寄来的!
雪烨正准备说些什么,忽然响起了敲门声,丁管家沉声禀告道:“老爷,薛神捕来了。”
莫陵低头看信,并未在意丁管家的通传,只低头看信忽然惊呼一声:“三叔他要回来啦!”
雪烨点头应了一声,也不知是回答莫陵,还是侍立在门外的丁管家,他嘱托莫陵一句:“颜孤在信中说剑宗准备时隔多年再次面朝天下招手新弟子,你既然不愿意去禁军,便去武陵吧。”说完,起身便随着丁管家快步走了出去。
“贵客上门,有失远迎,有失远迎!”雪家老爷笑意盈盈的从门外走进来中厅,一边坐下,并一边吩咐丫鬟给薛神捕看茶。
薛礼面有难色,起身行了一个后辈的礼节,道:“雪老爷客气了。”方才再度落座。
雪烨意味深长的瞥了他一眼,随即举起桌上茶盏,用盏盖轻轻掩着漂浮在水中的几缕茶叶,浅浅饮了一口,薛神捕也举杯同饮。
雪烨放下茶盏,开门见山,笑吟吟的问道:“不知薛贤侄的难处平息了没有?”
薛礼苦笑一声,心中暗暗道,真是老奸巨猾,时时不忘捏着自己的软肋。
“多谢雪老爷上心,之前的账目自然是补上了。”他倒也不避讳,“只是……朝中还有多处需要打点。”
“无妨,一会我让丁管家再到账房给你支一千两便是。”雪老爷很爽快的笑着说。
薛礼颔称谢。
丫鬟端着盘子小心翼翼地将老爷和客人喝过的茶盏收回盘后,便欠身却步退出了门去。
雪烨抬头望了一眼屋外深沉得夜色:“夜已深,薛贤侄要是没什么别的事情……”
薛礼满脸惶恐,知道他这是要逐客的意思,旋即起身拜别,由丁管家领着走出了门去。
这一幕若是被江湖中人看到,不知道又将掀起怎样的一番波浪?所谓的铁面神捕,不过也是个贪赃敛财的的官场俗人罢了。
原来,天下乌鸦一般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