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远离当世名将交战的荒原之处,一个没有影子的人坐在马背上眺望着远方的战场,他之所以没有影子,并不是因为他生而为鬼魅,而只是因为他自己本身就是个影子,是那个刚刚被册封为天下兵马大将军明昼的影子,而此时,他就是明昼。
明昼的本尊此时正位于几千里之外的风息原,而他的影子却被他动用师傅传授的秘法‘驱影’化成了自己样子,很早之前就来到了徐州风云涌动的战场上,欣赏着这场两位乱世名将之间的殊死搏斗。
在他的身后,是一千一百三十四个整装待发的黄金乘骑,然而庞大的军阵之中,却寂静的没有一丝声响,面覆金色面甲的战马是安静的,马上的武士们也是安静的,甚至没有呼吸,仿佛一汪沉寂的水,一座冰冷的陵墓。
马上的乘骑军武士们的脸上也都戴着一整块轻巧却坚固无比的黄金面甲,只露出一双黑漆漆的眼睛来,他们身披的盔甲上雕刻的繁复花纹就像他们每一个人那样神秘,不言不语,却蕴藏着毁灭一切的力量。
他们没有一个人会主动说话,但对于明昼下达的命令却从来都是毫不迟疑的坚决执行,豪不拖泥带水,所以明昼对他们很满意,同时心中也充满了好奇。
细弱的雨丝轻轻的敲打在明亮的银白盔甲上,明昼立马远眺着徐州城下厮杀哀嚎此起彼伏的战场,看着那些军服的颜色汇聚成一条条,像是无数条怒龙一般纠缠在一起,彼此撕咬啃噬,侧耳倾听着风中传来的战马的嘶鸣,和刀刃交击的清脆声音,他忽然想起了童年的那桩旧事。
那时年少的他被如今的东陆名将云止率领着翼虎铁骑围困在雁回城中,孱弱的他手中握着钢刀,可面对着云止,他依然无力守护好身后的紫悦和阿仁。
而如今他有了力量。
人往往在拥有了力量之后,在面对这昔日的敌人时,总是会难以遏制的想要去复仇,想要把脚踩在敌人的脸上,想要通过这些一雪前耻,但他不是这样的,所以从大战开始到现在,他一直在观望,在等待,等待一个让双方都筋疲力尽的时机。
既然已经选择了慕容周,那么他当上皇帝之后的事情,明昼自然也要布局完善,不管是为了自己的梦想,还是为了紫悦的幸福,东陆诸侯的势力必须要在战火中被削减,只有如此,才能保证帝家的威严,从而君临天下。
所以不管是云止手下的翼虎铁骑,还是叶衍麾下的青州羽龙军,都必须在这场战争里损耗殆尽!
此之战后,天下将再无翼虎羽龙两支东陆强兵!
虽然明昼的耐心很足够,但他已经观看了三个时辰,也不免有些无聊起来,在他下达最后的冲锋命令之前,他决定满足一下自己的好奇心。
他策马转身走到了乘骑军阵之前,面对着死气沉沉的骑军,对着一个武士声音冷肃的下令。
“把你的面罩,摘下来!”
只是这次,一向行动决绝的武士却忽然愣了一下,半晌未动,明昼微微蹙眉,再度下令:“卸甲!”
又是一阵短暂的迟疑,马上的武士终于伸出了双手,紧紧抓住了只露出一双眼睛的黄金面罩,看上去轻缓而沉重将脸上的面具摘了下来,捧在手心。
明昼唇角微翘,满意的抬眸。
他忽的愣住了,身子变得僵硬起来,震惊骇然地脸色都瞬间变白了,一时之间惊骇无语。
这时候,军阵之中一个毫无起伏的冷冷声音缓缓响了起来。
“将军,杀人的时辰到了······”宛如死水。
明昼侧目瞥了一眼战场,看着那些染血的笙旗在渐歇的风雨中飘摇欲坠的影子,慢慢恢复了以往的沉着平静,他收回了视线,扭头不再去看那些隐藏在金甲面具之后的脸,深吸了一口气之后,猛地断喝:“冲锋!”
战马嘶鸣着倒地,如墨浓稠的鲜血喷洒而出,浸染沙场,与尚还湿漉的草场和土壤融为一体。
雨势渐歇,风声也渐渐的小了。然而吼杀声却如浪潮般翻涌滚动,风雷激荡之声经久不绝于耳!
剑光转折成一片虚影,剑速催动到极致,金属切割着空气发出嗡嗡的共鸣,剑刃劈开风雨怒吼,锋利无双的剑气登时戛然而止,一瞬的休憩,滔天的剑芒顿如长天大海一般盈头盖下,叶衍手握青锋,杀气飒然飘逸!
云止的刀却像是最霸道的战场之枪,浑厚的刀风猎猎作响,仿佛劈天裂地的声势轰然在耳边炸裂,他凝眸点足,斜挥出一刀,那是他最强的一刀,“碎心断魄!”
刀剑在湿漉漉的空气中相遇,迸射出无数耀眼的火花,就像是两个最凶猛的野兽在独木桥头对峙,呲牙舞爪,咆哮着撞在一起,整个战场为之一颤!
刀剑嗡鸣,看不见的透明涟漪席卷战场,扬起的漫天沙尘遮蔽了视线。
两个身影如飞鹰般从尘埃中倒退而出,一缕殷红随风飘洒。
“你的刀还是那么的霸道。”叶衍一手提剑后退,一手捂住了鲜血淋漓的胸口,气息虚软的赞叹。
一道骇人的刀痕击碎了他的胸甲,嵌入了血肉骨骸一寸之处,腥红的血液流淌出来,顺着手臂缓缓低落在地,沾湿了浑身衣襟。
他手中的剑也被刀锋砍成两个两半,一半握在手里,一半已不知遗落在何处。
“狂刀刀法精进如斯啊!”叶衍的唇角扯出一丝惨淡的笑,苍白着脸说道。
云止低头看了一眼手中碎出一块巨大缺口的战刀,低低的说:“你的问天剑法也堪称进步神速。”他顿了一顿,继而道,“只可惜不是剑宗秘技九剑,这么多年过去,在武技一道你仍不是我的对手。”
他说完,就仰头看了一眼烽烟缭绕的天空,默然道:“若能活下去,想必你很快就要突破天命了吧?那时也许我就不是你的对手了······”
叶衍猛地吐出一口血,身子剧烈的摇动了几分,忍不住弯下了腰,勉力用断剑支撑着重伤的身体,他的眉睫一动,低声笑起来,“战场之变,胜负有数,我败在了你的手里,可并不意味着是你胜了···有人来了!”
剧烈奔驰如雷动的马蹄声暴雨而至,精力充沛的金色战马从山坡之上冲锋而下,如决堤的黄金之水汹涌冲来,当头一个白衣白甲的少年将军,意气飞扬,好像一只雄心壮志展翅翱翔的雄鹰!
“时代要变了。”叶衍看着援军到来的方向缓缓的说着,脸上却没有一丝喜悦兴奋的神色。
云止瞥了他这位多年的老友一眼,然后扔下了手中的战刀,转身上马,从亲兵手中接过一柄绝长的斩马刀,对叶衍说:“我的刀是霸道之刀,是为陈王而生的。”他猛扯缰绳,转身之际,又抛下了一句话,“叶衍,可别死在无名之人的手里了!”
叶衍冷笑着回应:“彼此彼此。”
听他说完这句话,云止微一点头,旋即便策马奔驰率领一众筋疲力尽的黑甲武士迎敌无畏而去!
叶衍遥遥的望着他,身体被追上来的亲卫们扶起,胸臆之中一声重叹缓缓吐出,默然良久。
片刻之后,他重重的叹息一声:“良禽择木而栖,我不知道你选择的人是否真的是明主霸君,可你是猛虎又怎能为人所驱策呢?”
“这一次,你错了。”他静静的说。
······
连续几日的阴雨连绵过后,此刻的雨水已经算不上很大,头顶撑起了一把黛青色的油纸伞,足以遮蔽风雨。
天空里金色的光线缓慢而有力的撕开了稀薄的雨云,不多久,便会是雨过天晴的天气。
这一场小雨也不过是刚刚下起一会儿,连土地和野草都未来的浸湿,便又要停歇,是秋末时节常有的雨。
长满山崖的野草随风轻轻舞动,晶莹的水珠缓缓抖落到脚边。一个玄色衣袍的俊美的男子站在一片枯黄杂绿的野草地上,轻举着伞柄,为身旁的小男孩遮住了天空里的落雨,眼神有些复杂的瞥了一眼身旁的孩子,看到了孩子眼中那抹迷惘的神色,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
他们持伞站在一处高高耸起的土丘上,在他们的脚下,一望无际,衰草连天的平原原野上,两支东陆最强的军队正咆哮着厮杀在一丝,战马嘶鸣,士兵狂吼,铿锵的刀剑交击声和漫天随雨一同响起落下。
战刀砍断了军士的身躯,鲜血从身体里涌出来,浸湿了衣襟。
战马的铁蹄被刀梭整齐的切掉,踉跄着摔倒在地,激起无数水泥迸溅。
双翼赤虎的大旗与白羽墨龙的大旗一齐交织在风雨里,在缠绵悱恻中厮杀。
凌厉的剑光与迅猛的刀影交叠,骏马奔驰如电。
越来越多的人在修罗场中死去,越来越多的鲜血洒遍整片天空。
“害怕吗?莫儿。”他缓缓的开口,声音温润好听。
一旁看起来五六岁小男孩想了一会儿之后,默默点头:“怕。”
闻言,男子似笑非笑的说:“连深山里的老虎都不是莫儿的对手,怎么还会怕人呢?”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莫儿缓缓摇头,稚气的说道,“可我总觉得这些人好像比那些深山中吃人的野兽还要吓人。”
“樾辰,你怕吗?”孩子抬头疑惑的问道。
樾辰缓缓摇头,低声说:“已经很少有事情能让我觉得害怕了。”
他幽幽的叹了口气,望着远处厮杀的战场,喃喃道:“东朝的战火已经持续了四年,然而乱世的火焰还远没有熄灭的意思。”
莫儿伸出手指向远方血雨里厮杀的战士,问道:“那么多人都死了,可他们却没有一个人逃跑,他们难道不怕死吗?”
“战场上没有人是不怕死的,只是作为军人,对他们而言还有比生命更重要的东西。”
莫儿不是很明白,追问道:“那是什么东西?”
樾辰淡淡笑着,说:“比如,尊严和荣誉。”唇角的笑意渐渐消失而去,他抬头眺望向远方,忽的又说了一句,“不过眼前的这场战争就快要结束了,这一战后,有人会成为今后世间最闪耀的将星,而有人却会沦为监下之囚······”
“选择不同,命运自然也就不同啊。”宛如叹息。
他说完这句话之后,天气就忽然放晴了,雨云渐渐的消散,天际露出无数个金灿灿的太阳的脑袋来,他抬头望了一眼金光璀璨的天空,缓缓收起雨伞,低声道:“莫儿,我们该走了。”
莫儿还有些没能明白他说的尊严和荣誉到底是什么东西,只是习惯性的点头,然后扯住了他的衣角,仰着脑袋问:“樾辰,北陆的蛮荒部落好玩吗?”
“北陆有一望无际的草原和数不清的牛羊,有帐篷,有奶酒,还有葛木达大会。”樾辰含笑缓缓地说着。
莫儿的眼中一片艳羡,嘴巴微微的张开:“那我们要去做什么呢?”
樾辰微一迟疑,缓缓笑开,如沐春风一般迷人,他说:“除了带莫儿找龙以外,我们还要去找一个人,也许找得到,也许找不到,不过都已经不重要了。”
“虽然很想这么说,可无论如何,也还是无法轻易放弃啊!”
莫儿并不懂樾辰话里的意思,但仍是看出了他眼睛里流露出的淡淡哀愁,他拉了拉樾辰的衣袖,咯咯笑起来,奶声奶气的开口:“不用担心,我会一直陪着樾辰的,永远不会离开。”
闻言,樾辰的脸上露出了心满意足的笑容,伸手摸了摸莫的的小脑袋,然后缓缓抬眸朝更远方的天际看了一眼,眸子里不经意的抹过一丝极其复杂的神色,遥远的土地尽头上有灿金色如太阳的光升起,渐渐开始笼罩大地,但他知道那并不是什么阳光,即使是,也是由铁甲反射出的更加耀眼锋利的光。
樾辰收回视线,看着莫儿低声说了两句毫无联系的话,说:“他来了,我们该走了。”旋即手印一动,飞光一闪,风从草野上吹过去,野草纷纷低头垂倒,两人在荒原战场上一瞬间消失了踪迹。
正如早已写好结局的宿命一般,乱世的离火之章和故事里的那些纵马驰骋的男人们,在此刻也终于走到了终点。
虚空之中,一只看不见的大手正缓缓转动着所有人命运的轮盘,迫不及待的想要追寻他们的结局。就这样,利剑折断,长刀崩碎,印着墨虎和白龙的旗帜碾落在泥泞的雨水中,曾经盛极一时的东陆两支铁旅军团在新朝的历史上留下了他们最后浓重的一笔。
而此时此刻,大将军明昼的名字冉冉滴墨在历史之上,隐隐走向了这个时代的巅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