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袭黑色的重氅,将这个人的身形包裹的严严实实,在一行府院侍卫的护送下,迅疾而悄无声息走出了王府的大门。
一个管家模样的老者,在门后等待着他的到来,此时见他来到,微微躬身行礼引路,“大人请往这边走。”声音苍老却似乎蕴含着力量,不似一般老者。
那客人并不吃惊,也微微颔首,手一掠,黑色的风帽落下,便露出一张风霜清奇的脸来,略黑的脸庞上隐约透露出些许深沉的意味,他缓步向前走去。
他的重氅之下带了一柄四尺三寸的长刀,然而行走之间却丝毫不见钝重不便的痕迹,袍下步履轻盈仿若无物。
此人正是如今官任追风铁旅的大统领——袁临。
“我家主人接到大人的飞鸽传书,已在内厅等候多时了。”走在前方石板路上的老者缓步而行,低低言道。
“自不会让王爷失望。”袁临面无表情的应了一句,随即加快了脚步。
老者脸上微微一笑,也不再多话,脚下生风,穿过林立葱郁的竹林,很快就带着客人到了内厅之前,他把人带到之后,便立刻转身离去,毫不停留。
袁临的目光随着老者一同走出很远,暗暗称奇:看来老帝君给这个皇孙留了不少的东西。
待老者走远,他的视线才回到眼前,只见一间封闭的雅庭矗立在茂盛的竹林之间,风吹过来,四周的竹林发出沙沙的悦儿声响,竹子枝叶的倒影也随之摇曳,仿佛深处高山林涛一般,让人心情愉悦。
“大人,还不进来吗?”庭外一妖冶女子,对着他盈盈而笑。
那女子一扬手,指引向内厅,款款道:“大统领,请吧。”
袁临略一点头,旋即踏步而上,顺着女子指引的方向走进了内厅。
这座雅庭外表看来除了位置隐蔽之外,其内里也是别有乾坤,从外面看起来不过只是一个小亭子大小,可里面却海纳百川,经过一条两侧石壁点满烛火的长长走廊,终于到了内厅之中。
内厅里,光芒充沛,丝毫不显阴暗,阳光从窗扉缝隙透进来,洋洋洒洒的投射在四周墙壁所挂着的字画上,眼前案桌上只单调摆了一件砚石,一件搁笔,和一只细长的鹅毛笔,以及几本杂书,哪里像是皇家贵胄的府邸,如此清汤寡水的摆设装饰,简直就是君子之居!他心里暗叹了一声,目光抬起缓缓落到坐在椅子上的年轻人身上。
年轻公子起身请他落座,同时命人端上了茶水。
“拜见穆王爷!”袁临拱手行礼,随即落座。
被他称作穆王爷的年轻公子似乎没什么耐心,端起桌上茶盏饮了一口之后,立刻开门道:“大统领信中说有事要与我说?”
“是一件旧事。”袁临无心去饮桌山的茶水,只缓缓道,“十五年前关于先帝的一件旧事。”
穆王爷手中的茶盏不易察觉的颤了一下,继而似笑非笑的说道:“大统领不是帝君的心腹吗?为何此时要对我说这事?”
“良禽择木而栖,明臣择主而事。”袁临看出了他脸上的迫切之意,反而自己的情绪平淡了一些。
他道:“朝中众臣皆以越、珏两位皇子为首,拉帮结党,建立自己的党羽和势力,在朝堂上相互攻击构陷。他们都是为了能让自家侍奉的主子在陛下百年之后登上那个位置罢了,为了日后子孙,我也有此打算。”
穆王爷笑了起来:“既然大统领有意参与党政,去巴结其中一位皇子助他得位罢了,跑来我这里做什么?”
“大臣都忘了,能竞争皇位的人可不止有那两位皇子啊!”袁临豁然开口,目光雪亮的迎上穆王爷目含讥诮的眼睛。
闻言,穆王爷却是哑然失笑,轻轻摇了摇头:“我只是个被囚禁的清闲王爷罢了,对那等党政之事可没太多兴趣。”
“不急。”袁临轻声道,他说着便也拿起了茶盏满饮了一杯,缓缓道,“我说了,在下今日来只为说一件旧事。”
“十五年前,你一直跟在帝君的身侧?”
他见穆王爷没有反对的意思,便将茶盏搁回了桌上,淡然道:“正是,我作为护卫形影不离保护着陛下,保他一路杀进了禁宫,直至来到太清宫前,陛下方才一人进入了大殿,与先帝密谈。”
时隔多年,终于再度听到多年前经历过那场宫廷巨变之人亲口讲述的经过,穆王爷不禁暗暗握紧了拳头,恍然间,多年之前那些景象一一重现在眼前。
浓稠如墨的黑夜,吞天怒吼的火焰,尸横遍野的宫廷街巷,以及数不清的在火中呼喊的宫女和太监,还有那个把他推出长生殿的女人……那一幕幕灿烈的景象涌上他的心头,一时间有些情不自禁地想要去抓住火中的那个虚幻的影子。
“他们说了什么?”穆王爷的情绪稍微有些紊乱。
“二人的对话声音很低,我并未能全部听见,只在最后听到了利剑出鞘的声音和先帝临终如狮子般的咆哮声。”袁临据实禀告。
“先帝言:‘这不就是你想要的吗!朕给你,都给你!真是朕的好儿子啊!真是没有让朕失望!’”
“你知道朕为什么执意要送你去剑宗吗?那是因为在你的母亲死后,你看我时的眼神就变了!不像是一个儿子看待父亲那样依靠和崇敬的眼神,而像是在看待一个仇人!那像是野兽一样的眼神,让我感到恐惧啊!同时心里也隐隐的自豪,这才是我的儿子……”
袁临停顿,看了眼穆王爷变幻莫测的脸色,继而道:“然后,陛下便拿着从先帝手中得到的圣旨走出了大殿,他与先帝似乎达成了某种协定,而王爷你也在那场大火中的厮杀里奇迹般的存活了下来……”说完,他意味深长的望了穆王爷一眼。
穆王爷眉头紧蹙,心下仔细回味着这番话背后的意思,他的手上青筋爆出,像是随时都会暴起杀人一样。
许久许久,他才终于回过神来,揉着发痛的额角,低声喃喃道:“他究竟是怎样一个人啊?”
袁临立即回问道“那王爷对陛下此次施恩剑宗作何看法?”
“这……”汹涌的信息涌进穆王爷的脑海,让他一时有些不知所措,“为了曾经的同门情谊?”
说完,他自己都自嘲般笑了一声,但很快又改口:“怕也是有的?”
袁临倒也不等他回答,旋即自问自答道:“在王爷看来,陛下之所以下这样的召命,难道真的只是为了那些微的同门情谊吗?”
“那他年少时为何会去要武陵山呢?是他自愿的吗?不,先帝是把剑宗当成了一个囚禁他儿子的监笼!”
“作为笼中的野兽,若天下平静,身为皇长孙的殿下您自然能顺利的登基为帝,而若老帝君身死之际正逢乱世,这只野兽自然会破牢而出,与天下诸侯刀剑相鸣,因为他是那么渴望改变自己的命运啊!可是,这只野兽却未能如他所愿安分的等待着他死去,就已经在上代剑圣的帮助下提前张开了爪牙!弑兄逼宫!可就算是这样,他的心还是不够狠,留下皇长孙这样一个隐患,当然,也许这就是他与先帝达成的某种协议中的一环也说不定。”
“剑宗与帝君也不过是相互利用的关系,里面有太多世人看不到的利益纠葛,否则他又怎么会如此着急地撕破和剑圣颜孤的兄弟情义?可陛下他此时又急需江湖势力供他驱使……为君者每走一步对于臣子来说都是不见底嗯陷阱啊!现在于王爷看来,帝君对剑宗又该是抱有一种怎样的感情呢?”
一连串的发问和解答,彻底让目瞪口呆的穆王爷丧失了清醒机算的能力,长久瘫坐在椅子上,只发出一声:“我不知道……”
袁临很满意他的反应,他不再紧逼,反而起身拜别:“王爷,在下告退。”说完便不等他挽留就走了出去,只留下穆王爷一人仍在皱眉苦思。
“我还是太小看皇叔了啊……!”他发出一声长叹,微微苦笑,疲惫的仰在了椅子上。
“王爷?您还好吧?”进门来侍候的妖冶女子见他如此神态,心中不由的担忧。
“没事的。”他半躺着微阖的眼睛,轻轻挥了挥手,示意她不必担心。
可那女子只是静静的侍立着,并不离去,这才引起了他的注意,他缓缓坐了起来,疑惑的问道:“怎么了?”
女子恭敬的躬身,取出一封信递了上去:“细鳞已经到达了剑宗,并已经开始暗中监察雪家的小公子了。”
穆王爷接过信,粗略的看了一遍,说:“传信给他,让他见机行事。”
“诺。”
她看自家王爷心情不好便不想再打扰他的休息,缓步退却向门外时,忽的听到王爷说:“这么长时间麻烦你如此照顾我了,映遥。”
她凝神望了一眼之后,默默颔首无语,唇角噙笑着便退了出去。
映遥的生命都是王爷的,区区小事,又何须言谢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