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几双眼睛,仿佛灼热的烈日,里长被这些眼睛盯着,虽然表情仍旧平静自若,额头上却沁出细密的汗珠。
夏风吹过,抽得他脊梁骨一阵凉嗖嗖的,冷不防打了个哆嗦,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经出了一身的冷汗。
村民们怒目圆睁,死死地盯着他,等着他给出回答。
里长镇静的表情渐渐瓦解,神色变换不定,目光在众人的脸上一一扫过,最后锁定了站在最前面的赵老三。
忽然,赵老三凶狠的脸上飞快地闪过一个恶毒的冷笑。
里长当然瞧见了,先是一呆,随即涨红了脸,两腮的肌肉高高隆起,额头上的青筋也跳了起来,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
关成将二人的神情看在眼中,先是一怔,眼珠在二人之间转了几个来回,又看了看群情激愤的村民,露出恍然之色,眼睛渐渐眯起,冷冷地看着赵老三。
“怎么办?关成哥哥怎么办?”医馆东头十数米外,一个少女站在路边,担忧地望着医馆门前,轻声地念叨着。
她身旁站着几个男孩,李铁柱、薛耿子、赵溜子都在其中。
右边,不时有听说消息的村民陆续赶来,站在附近看起了热闹。
那少女正是小梅,李铁柱听到她的话,很是愤怒,说道:“小梅,你管他干什么!那个小野种害死了那么多人,溜子的姐姐也被他害死了,你说他多可恨,就应该让叔叔伯伯们活活打死才对!”
小梅脸上现出怒色,不过很快又忍了下去,提着小心,大眼睛缓缓地瞥向赵溜子。
赵溜子正在瞪着医馆大门那边,眼神怨恨,面容紧绷。
小梅有些害怕,畏畏缩缩地将目光收了回来,盯着地面,犹豫了一下,低声说道:“那些大官和仙人们都说了,这次的事情是一伙坏人干的,这些人会飞,会法术,好像是一些专门干坏事的坏仙人,跟……跟关成哥哥没有关系。”
赵溜子听了勃然大怒,霍地转过头,瞪圆眼睛怒视小梅,张口便要开骂。
忽然薛耿子插口道:“怎么会和他没关系?当然有关系。”
赵溜子本来要骂,听到这话便没有骂出来,转而看向薛耿子,其他的孩子也一齐看向了他。
小梅脸色发白,轻轻往远离赵溜子的方向挪开一步,又向薛耿子问道:“你凭什么……凭什么这么说?”
薛耿子看着她,脸上一副理所当然的神情,不急不徐地说道:“我这可不是胡说,是有道理的。你想啊,这附近村庄多得很,坏人要做坏事,干什么非要选咱们庄里,肯定是因为那个小野种天生悲催的贱命,把坏人勾了过来。结果庄里那么多乡亲死了,他自己反倒没事,十足的扫把星!”
李铁柱听了,紧接着说道:“没错,耿子说得对,一定就是这样。”
“你……你们……”小梅脸蛋憋得通红,眼泪汪汪的,指着薛耿子和李铁柱。
旁边有男孩应和道:“耿子说得对,为什么不选别的地方,偏选中咱们,肯定是那个灾星招的。”
另有男孩点头说道:“没错,一定是这么回事。”
还有男孩接话道:“只要有这个小子在,庄里准没好事。”
小梅再也不能忍了,怒目圆睁,瞪着那一群男孩说道:“不要脸!真不要脸!你们凭什么说他!凭什么说他!”
男孩们没有想到她会有这么大的反应,全都愣愣地看着她。
小梅一看到男孩们这副神情,全不知道羞愧,更来气了,叫道:“你们这一群胆小鬼,哪有脸说他的不是!那次钱豁鼻子他们欺负我,你们吓得连声也不敢吱,还是关成哥哥看到了,和那些臭流氓打了起来,你们才带着我跑掉的。难道你们全都忘了么?”
几个男孩登时臊红了脸,李铁柱气恼,赵溜子愤恨,薛耿子的脸色则变得无比阴沉,其余的男孩或低着头,或躲到别人身后,谁也没有说话。
小梅将男孩们骂了一顿之后,眼泪不由自主地流了出来,她抹了一把眼泪,说道:“你们还说他是扫把星、是祸害,我看他比你们强上一百倍。”
忽然一个男人的声音凶巴巴地骂道:“你个吃里扒外的小婊子,少他娘的给那个贱种说好话。”
这个声音很大,附近的人都顺着声音瞧了过去。
一个三十来岁的男人走在道路中央,手里拿着把锄头,他身后还跟着几个人,也拿着农具。
这些人脸上都不是好颜色,目标自然是王氏医馆无疑了,看热闹的人纷纷让开。
那男人经过小梅身边,瞪着她,骂道:“小贱人,再敢帮他说话,我他娘的打死你!”
转头看向医馆,大步走了过去,身后的人紧紧跟随。
小梅气得面红如血,浑身发抖,愤愤地瞪着那个男人的背影,大眼睛里泪光闪动,可怜巴巴的。
赵老三看到刚刚走过来的那个男人,说道:“大憨,你们也来了。”
那男人点头“嗯”了一声,和同来的几个村民快步走近医馆。
里长看到那男人,叫道:“蔡大憨,你可是个正经老实人,怎么也学起了赵老三。上头怎么说的你们都忘了么?只要走漏一点消息,就得人头落地,你们这么闹腾,真不怕事情闹大么?”
蔡大憨走近门前,看到里长和关成站在一起,情绪登时激动起来,左手紧紧地握着锄头,手臂上的肌肉一条条隆起,右手指着里长,骂道:“张宝子,亏我们一家老小敬你是个官,听你的信你的,从来不给你添半点麻烦。没想到你他娘的竟然能干出这样的事情,你对得起我们么?”
里长见他如此模样,脸色变得十分难看,这老实人发起狠,更他娘的不好安抚,他深吸了口气,缓缓说道:“大憨,事情的前因后果,上头的大人和仙人们都说得一清二楚,与这个孩子没有关系,你们何必死捉着人家不放。冤有头债有主,你们如果错杀好人,后半辈子良心能安稳得了么?我劝你们,也是为了你们好。”
蔡大憨两眼血红,大吼道:“你少他娘的放屁!怎么就和他没关系,他来之前庄里咋不出事呢!”
里长气得脑袋发晕,说道:“你简直是胡搅蛮缠。”
蔡大憨吼道:“我不管,反正我儿子不能就这么白死!他才一岁,坑着谁害着谁了?凭什么死得那么惨?这小野种得给他偿命!”
村民们被蔡大憨这一番话说得情绪激动,跟着叫了起来:“没错,让这小野种偿命!”
“让他偿命!”
“让他偿命!”
……
蔡大憨又指着里长,叫道:“张宝子,你要是不想对不起我们这些乡亲,就把他抓出来,让我们打死了事。”
村民们听到蔡大憨的话,喊声陡然一停,随即跟着大叫起来:“没错,抓他出来。”
“对,抓出来!”
“抓出来!”
“抓出来!”
……
这其中叫得最响的便是赵老三。此时他两眼放光,兴奋之极,死盯着里长,每喊一声,脸上都会不知不觉露出阴狠的笑意。无论里长是否对关成动手,对他来说都是一个不错的结果。
里长满头大汗,舔了舔嘴唇,吞了口口水,尽管他强作镇定,人们还是可以清楚地看出他内心的慌张。
他看了看面前一众激愤的村民,又看了看那些在远处看好戏的乡亲,最后眼珠微斜,小心翼翼地瞥了一眼旁边的关成。
“抓出来,抓出来,抓出来……”
村民们还在吼叫,他们手握农具,每向上举一下,便大喊一声,举一下,喊一声。
赵老三喊得极是卖力,所有人都跟着他的声音,越喊越强,越喊越紧。
里长心中为难,老神仙他是死也不敢得罪的,但是如果犯了众怒,以后在庄里的日子也过不下去了。
这一刻,里长有一种深深的无力感,只觉得心跳如擂鼓,几乎要跟着对面的喊叫声飞快地跳动起来,快要承受不住了。
便在这时,一只手忽然搭在了里长的胳膊上。
众人就好像听到什么命令一样,同时闭上了嘴,齐齐看向那只手,顺着手臂,看向里长身边那个一直默然无语的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