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子箐这边,她在亭子外头来回徘徊着,时不时的看向里头的人。
沐少怡一袭白衣,以拳抵头,青丝松散错落于肩上,呼吸匀称,眼睫长挑,俊脸上一派祥和。
到底睡没睡啊?
子箐皱着眉头,走近几步,直往那人儿的脸上瞧,还伸出手晃了几下。
确定这个四少是真的睡着了,子箐一阵窃喜,舌尖抵着上腭,脚下一转带过身子,再瞧一眼,便准备落跑。
可才跃身出去就撞上一个婆子,丁零哐啷一阵,她忙伸手扶住这婆子手上的托盘。
待见上头的糕点茶盅没啥损耗后,俩人又一致往亭内看去,见那人无恙,方才松了口气,各自站好。
那婆子一手拍着胸口,叹了一声,瞧着子箐,放低声音,“你这……你这丫头,怎么不瞧着些,这盅茶可是新沏的,烫着呢,仔细烫到你!”
子箐倒有些意外,在这大宅子里,还有这么个有人味的老婶子,一开口并非叫骂,而是老辈儿对小辈儿的一丝责怪。
瞧这婆子年岁有了,端着茶壶茶点走了一道,气都喘不匀了,便忙替她接过手,“对不住老婶子,我没想着能来人儿。”
这婆子把子箐的话想岔了,说道,“你这丫头,这个点儿主子姑娘们谁会往这跑,只有咱这些平日里近不得主子身边的还歇不了,丫头,你是后厨那块的吧?”
子箐想着这婆子定是瞧她这身粗使衣裳才知道了,也是,哪个房头的丫头不是穿红戴绿的。
那婆子见她点了头,又笑道,“我说哩,哪个房头这么抠,给自个儿丫头一点红都不叫穿,又不是我们这些守园儿的老婆子,见天奔跑,老脸没皮晒不怕。”
子箐一乐,没成想,这老婶子还是个好说话啊,她笑道,“婶子,你不是守园子的么,后头又没狼撵你,你跑啥么?”
那婆子许是有些日子没寻人闲唠了,逮到一个就可劲儿的说,她撇撇嘴。
“哎哟,你以为我一天没事儿就搁屋里歇着么,隔三差五不得满园子溜溜,瞅瞅那些个花啊草啊,瞧瞧那些个鱼儿啊雀啊,活了死了都得报到上头去,免得主子们哪天过来瞧见坏了兴致。”
说着,那婆子回头往亭子里瞅了一眼,“这不,早先我路过这园子,瞧着四少在这,忙上前作个揖,四少夸我这园子打理得好,叫我去拿些茶品,再去取几本书来,想在这儿……在这儿……”
那婆子一时琢磨不到个好的词儿,只得说“在这儿乐呵乐呵”,全然没注意亭内那个人皱了眉头。
“哎哟,瞧我这记性,”那婆子忙从腰上取出两本书来,一并放到那托盘里,“丫头,你搁这儿伺候着,我还得到前儿那个园子里瞅瞅,那块的池子死了几条鱼,我得赶紧给捞起来……”
“哎,婶子,我、我是后厨的,我又不是……”子箐愣了下,压着嗓儿,探着身子嚷嚷着,可这老婶子跑的快,一溜烟儿就没影了。
子箐叹了一声,看着满手的东西,只得先端到亭子里的石桌上放着,瞧这一时半会儿是走不了了,她干脆也坐下来,毕竟也折腾了老半天了。
石亭上头有竹叶遮阳,亭内确实凉快,不受暑气,自个儿也静下了心,不知不觉间,困劲儿已爬了上来。
子箐还想撑着一会儿,无奈眼皮子越来越沉,终是靠到石柱上,如了自己个儿的愿,会周公去了。
感到亭内之人呼吸渐渐匀称,沐少怡继而睁开了假寐的双眼,手一动,忽觉酸麻。
他微微皱了皱眉,却还是不由自主看向对面那个毫无城府,睡得正香的女子。
见她听到声响,只是挠了挠脸颊,换了个舒适的位置又睡沉了去,想来确是累了。
沐少怡收回目光,痹涩之痛迁出一抹苦笑,连他也不清楚,自己为何要对这个连一面之缘都算不上女子做到如此地步。
无非就是今日见她眼下泛青,睡辰不够,故而在这处等她,给她寻个小息之所。
似乎觉得自己又想多了,微微摇了摇头,伸手拿起桌上的书,如此难得的安逸,岂可辜负,便慢慢看了起来。
阳气落下,日头偏西,秦管事问了沐清,寻觅而来。
见沐少怡倚在石栏前看书,且看得入神,不由纳闷,待走近了,瞧见对面那个随意酣睡的女子,心里明了大半。
秦管事走到亭子里,待远处松涛渐远,他才说道,“少爷,出来大半日了,该回去了,竹香把药已温过三回了。”
沐少怡并未抬头,也未起身,只是语气清淡的说了一句知道了,便翻过一页继续看着。
秦管事回头看了一眼,思虑一番,低声道,“少爷,你要是真喜欢这丫头,老奴改日就去回了老夫人,把这丫头收到竹宛居……”
话还未说完,沐少怡漠然抬头,“你若不想让她在府里待了,便尽管去。”
秦管事噤声,琢磨着主子的话,想是明白了,他若去把丫头要过来,没个合适由头,若老夫人细究起,查到这丫头曾经见过四少,那老爷定不会轻饶,虽不至于赶尽杀绝,可也不会善了。
毕竟,堂堂沐家四少,竟让一个乡野村姑施舍怜悯,要是传了出去,沐府颜面受损还是其次,若深及根源,那后果便不可收拾了。
秦管事明了,笑呵呵的埋怨自己思虑不周,随后细观自家主子的脸色,又或是压抑许久,又或是转移话题,开口问了一句。
“少爷,老奴有一事不明,少爷那日眼疾未愈,并未与这丫头见过,怎就认得出这丫头了?”
沐少怡又翻过一页,只慢慢道来。
“那天见你直把她带到身前,一味的替她邀功讨赏,试问你秦管事何时如此过,我再不知晓,岂不成任潇然了。”
秦管事摸了摸胡子,那天他见了这丫头,本想着给她讨些赏钱,要不是她,四少也不会那么轻易的就回到府里。
虽说他不明白四少为何与那丫头匆匆一面便改变了心意,可他一直没问,且是明白,就算他问了,四少也是不会说的。
秦管事想了想,又道,“那天少爷见了食盒里的馒头,以为这丫头是想起来了,才发那么大的火,一来是试探她,二来,是要把她推离这是非之地。”
沐少怡淡淡的说道,“以她那点上不了台面的小聪明,你觉得她能在前院待到几时,况且她还是老太太房里的丫头,说不定,已有人盯上她了。”
见主子神情变得越发冷漠,秦管事只得玩笑,“哎,还是少爷说的在理,毕竟少爷已不是那个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的少年郎了。”
沐少怡勾唇一笑,可惜笑意未达眼里,“你若叫缚住耳目十余载,再不甘愿,也会变得如此。”
一语双关,秦管事更不知该如何接下去了。
风弄松涛起,风去松柏静,此时无风作怪,沐少怡知道该走了,末了他问了一句,“大房早先送来的那个香薰炉,现在何处?”
秦管事顿了顿,这才意识到什么,回头看了子箐一眼,糟了,方才一时兴起与少爷说了许多,这丫头若是醒着装睡,不是什么话都听进去了?
揣摩着主子的心思,秦管事随后还是答话,“回少爷,老奴已经送出府去了。”
沐少怡淡淡的应了一声,把书合起来,“找个熟络花木之人,看看这种梨木,出自何处。”
“是,老奴记下了……可少爷,这丫头?”
“方才松涛吵杂,我点了她的穴,再过半个时辰才会醒。”意思就是,这会儿该睡的人不会醒,不该听的也绝不会听进去。
秦管事一顿,随即赞许的点点头,主子果然心思缜密!
然而秦管事恍然又反应过来,看着犹自离去的沐少怡,不免有些委屈。
这事儿您倒是早说啊,害得他干着急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