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沉沉的熟铁重剑笔直的插在泥土里。
披头散发、一脸倦容的谢晓南盘坐在一丈之外,目光空洞的凝视着熟铁重剑,沉凝、冷峻的脸上满是迷茫的神情。
轻柔的脚步声响起,一身素色长裙的步红英挎着食盒轻轻踏上山顶,望见谢晓南此时的模样,她也是微微一愣。
她慢慢走过来,柔声道:“谢大哥,吃饭了。”
谢晓南这才回过神来,他伸手接过食盒,一打开,便发现食盒内全是他喜吃的菜,有白面馒头、卤牛肉、白斩鸡等等,他神色一滞,动容的抬起头看着步红英道:“红英,幸苦你了。”
痴痴望着他的步红英一愣,似乎觉得自己的听觉出现了问题,然后颇有些羞涩的伸手拢了拢额前的刘海儿,轻声道:“不幸苦,只要谢大哥喜欢就好。”她已经习惯了谢晓南那种沉默寡言、惜字如金的相处方式,谢晓南突然这样温柔,她真有点反应不过来。
谢晓南拿起两个馒头,递给步红英一个,自己拿一个慢慢咀嚼,过了好一会突然放下嘴边的馒头,转头看着步红英道:“红英,在你眼中,我是怎样一个人?”
步红英闻言,歪着小脑袋想了想道:“武功高强、锄强扶弱、重情重义……”她边想边说的列举好长一排。
谢晓南凝神听了好半响,待她说完之后才轻声道:“连在你眼中,我都算不上好人么?”冷峻的脸上萦绕着淡淡的失落。
步红英顿时语塞,想了想后小心翼翼的说道:“谢大哥你别想太多,这年月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咱们也只是为了自保、不受欺,并没真做那横行乡里、伤天害理的勾当!”
谢晓南慢慢的垂下头望着自己的双手,他的双手因为内功小成,常年握刀、握剑打磨出的干茧已剥落,修长、白皙得就宛如大家闺秀拿针、刺绣的青葱玉指……但就是这双手,毁去了无数的性命,谢晓南似乎看到自己的双手沾满了洗不净的鲜血。
“为了报仇、为了自保、为了不受欺,就可以毁去别人的性命么?”谢晓南的声音微微有些颤抖,那些覆盖在刀光剑影、血雨腥风下的面孔一一在他脑海中闪过。
报了他念念不忘十一年的血海深仇后,他才忽然发现,这些年毁在他手下的性命当真已经不计其数,他知道这些人大部分都是该死的恶人,可其中定然也有身不由己或罪不至死的好人,他们同样有爹娘、有子女,他们同样有自己的生活和抱负,可他们却死在了自己手中……
他和曹俊彦、张汉山之流又有何区别?
谢晓南的双手青筋暴起……此刻他真想一剑剁了自己的双手。
“人非圣贤,孰能无过,过而能改,善莫大焉……”就在这时,一旁忽然响起一声轻吟。
谢晓南不回头,低低的回道:“真的能改么?”
沉稳的脚步声慢慢靠近,破戒缓缓行来,盘坐于谢晓南身前,双手合十道:“大哥,可知小弟所修‘入世’为何?”
谢晓南摇头。
破戒继续说道:“我佛门弟子讲究六根清净,无欲无求…万般苦难加于身而不嗔、不怒。小弟自小生长在寺中,遍读寺中经卷,也学得来那六根清净、无欲无求、不嗔不怒之皮象,可终是只知然,而不知其所以然,成不了正果,所以小弟毁了十几载修成的佛心,入世喝酒、吃肉、杀戮,阅六根不净、有欲有求、嗔怒交加之象……没有恶,何来的善?没有邪,何来的正?若不入世,何来的出世?不曾拿起,怎么放下……大哥可明白?”
谢晓南似有所悟,点头道:“恶中悟善,邪中寻正……多谢二弟!”
破戒欣慰的点了点头道:“大哥过去的手段着实过激了些,但也算得上是以恶制恶,与我佛门的‘金刚怒目’有异曲同工之妙……只是现在大哥身上不但血腥气萦绕,而且魔气丛生,若是再不行善积德,恐真有入魔之忧!”
谢晓南闻言,犹豫了几息问道:“何谓之魔?”
破戒回道:“性情大变、堕入邪路、孽障缠身。”
谢晓南明悟的点了点头,不再言语。
破戒从衣襟内取出一本墨迹都还未干涸的布卷递给谢晓南道:“大哥,你所修《寒封诀》威力不俗,但太过偏激,于你现在的状况无疑是雪上加霜,此卷乃我白马寺入门内功《安神经》,有调和阴阳、拨乱反正之效,大哥若能平心静气修行此功,自可化解体内的血腥气与魔气。”
谢晓南没伸手,他嘴角泛起一抹苦笑,轻轻说道:“二弟休要欺为兄,白马寺有此功效、还能与其他内功兼修的,只有《洗髓经》与《易筋经》两大奇功,你手中当是《洗髓经》吧?”
破戒闻言,方才开解谢晓南时的宝相庄严之态一下子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尴尬的抓了抓光溜溜的头皮,满不在乎的道:“就知道瞒不过大哥,接着吧,寺中那些老秃驴整天说啥‘法不可轻传’,其实依我看是抠,舍不得这些古董!大哥放心修炼便是,若有秃驴来寻你的麻烦,自有小弟与他们分说!”说着随意的将手中布卷扔给了谢晓南,那摸样,似浑不知无数练武之人对这本秘籍垂涎三尺。
谢晓南也不矫情,将布卷收好,然后好奇的问道:“你待如何分说?”
破戒扬了扬钵盂大的拳头,沉声道:“自然是谁的拳头硬,谁的道理便硬!”
谢晓南嘴角抽动了一下,然后异常认真的道:“二弟,你的入世修行算是修到家了!”
破戒连连摇头道:“还差得很远,至少要如大哥一般,才算到家。”
谢晓南颇有些无语的撇了撇嘴,转过头对步红英说道:“红英,阁中的钱财接下来便要散出去了,你可有什么说法?”
步红英笑颜如花的摇了摇头道:“你高兴便好,只是那些银两都是弟兄们拿命换回来的,可不能寒了他们的心。”
谢晓南点头,“我晓得。”说完,他的肩膀往下一松,似乎真卸下了千斤重担。
…………
CD府大门外,原本稀稀拉拉、时有时无的施粥棚一夜之间多了起来。
四五座草棚上悬挂着白底青字儿‘无悔阁’和‘谢’字旌旗的施粥棚似乎是一夜之间冒出来,只是站在施粥棚后的不是大腹便便、满脸和善的善人员外或青衣瓜皮帽的大户仆人,而是一个个满脸横肉、凶神恶煞,一看就知道不是好人的黑衣大汉。
无数因为战乱从外逃亡到剑南道的难民围在粥棚前,眼冒绿光的望着粥棚里的清汤稀粥和杂面窝头,不住的吞口水……可是没有人敢上前,似乎唯恐自己一上前,粥棚后的恶汉就抽出腰间的大刀片子砍过来。
一个手臂上纹了一条毒蛇的无悔阁帮众见状,瞪着牛眼大马金刀的一挥大炒勺,爆喝道:“看甚看?没看见爷们站得腿软?还不赶紧滚过来领粥!”
爆喝声落下,人群不但没有靠拢,反而畏惧的向后退了一步。
那毒蛇帮众见状,暴怒的扔了勺子一把抽出腰间的柳叶刀就要翻出施粥棚砍翻这群看着就碍眼的怂货。
毒蛇帮众身旁一个尖嘴猴腮的精悍汉子连忙扔了勺子拉住他,压低了声音道:“毒蛇你吃了熊心豹子胆么?这可是阁主亲自山下的令!若是坏了阁主的大事,血衣堂主不生剐了你!”
名叫毒蛇的汉子身躯一颤,连忙退回来惊恐的小声道:“猴子,兄弟是被猪油蒙了心,可千万别回去乱说啊!若是传到血衣堂主和血卫那帮牲口耳中,兄弟我小命休矣!”
名叫猴子的汉子给他抛了一个‘你知我知’的眼神,低声道:“放心,你我谁跟谁,回山后定然不会乱说,快些施粥吧,误了阁主的大事你我可担待不起。”
毒蛇抹了一把额头的汗渍,连声点头道:“诶诶……”
然后他随手把柳叶刀放到木桌下,重新拿起炒勺,强挤出一脸笑容道:“乡亲们,我家阁主知乡亲们缺衣少食,特命小弟等人前来给各位乡亲送吃的和穿的,来来来,趁热大家快来领粥。”
仍是没人敢上前。
毒蛇的笑容有些僵硬。
半响,终于有一个半大的孩子抵不住食物的**挣脱了大人的怀抱小跑到了粥棚前,满脸期待的举起了手中的破碗。
心狠手辣的毒蛇看到这孩子那干净的眼神和满脸期待的表情时,心底深处一根弦蓦地被拨动了,他抡起勺子在盛粥的木桶底转了半圈,舀了一勺子饭粒倒在了小孩的破碗里,觉得不够孩子吃还随手抓起四个杂面窝头塞给他,努力笑得温和一些的轻声道:“慢些吃,不够我这儿还有。”
那孩子望见尖尖一碗饭粒和手里的四个杂面窝头,小脸满是快活的脆声道:“谢谢伯伯!”
毒蛇神情又是一滞,木然的点了点头。
望见孩子在毒蛇这儿领到了稀粥和窝头,周围还在观望的难民‘轰’的一声围了上来,毒蛇和猴子立刻被忙碌了起来。
察觉到毒蛇的有些不对劲的猴子一边给难民递着窝头,一边扭头低声问道:“毒蛇,咋了?”
毒蛇不停的给难民舀着稀粥,头也不回的轻声道:“我那娃儿若是不遭饿死,差不多也有这么大了。”
猴子默然。
…………
一身粗布麻衣的谢晓南背上没有熟铁重剑,倒是肩上多了一根还未剃干净树枝的树干。
在他身后,破戒、剑奴也和他一样,一人肩上扛着一根树干。
三人扛着刚从山上砍回来的树干走到一处还未落成的村庄前,立刻就有村民上来接过他们肩上的树干,一个衣衫褴褛、头发花白的老婆婆用一条汗巾轻轻拍打着谢晓南身上的树叶和木屑,慈祥的脸上满是心疼的说道:“晓南你歇歇吧,今早你都跑了五趟了!”
正巧一身儿粗布荆钗、长发用花布包裹着,虽作村姑打扮却难掩其秀丽、英气面容的步红英提着茶壶、茶碗走过来,听到那老婆婆的话,捂着嘴笑道:“张婆婆你别心疼他,他身子骨硬着呢,再跑几趟也累不垮!”
嘴笨的谢晓南正不知该说什么,听到步红英帮他解围,连忙挽起胳膊做了个‘我很强壮’的姿势,配上他那古板的表情,要多滑稽有多滑稽,笑得步红英直不起腰来。
面红耳赤的谢晓南茶水也不喝,转身就落荒而逃了。
破戒端起茶水小小的呷了一口,明明是几个铜板一斤的碎茶沫煮的劣茶水,他却好像什么名贵茶叶一般的细细品了品,一张憨厚老实的脸上堆满了笑容的轻声道:“红英,有没有觉得大哥轻松了许多,开朗了许多?”
步红英痴痴的凝视着谢晓南落荒而逃的背影,颇有同感的点了点头道:“嗯,我第一次发现谢大哥原来是这样的……可爱!”
一旁正在饮茶的剑奴闻言,耷拉着眼皮的阴沉面容都露出了一个淡淡的笑容。
前方的谢晓南路过田垄时,田垄里正在开垦荒地的十几条冷脸壮汉放下手中的耕具,微微朝谢晓南弯了弯腰……赫然是二十血卫。
谢晓南摆了摆手,继续向前走去。
走了几步,一个步履轻盈的黑衣蒙面人不知从哪儿窜出来,落在谢晓南身前,借着谢晓南的身躯挡住自己的身形跪下,低声道:“阁主,项鼎来了!”
谢晓南轻松的神色一收,面沉如水的淡声道:“在哪?多少人?”
黑衣人低着头恭声道:“西南方三十里外,五人,便衣携带兵器。”
谢晓南微微点了点头,“退下罢!”
黑衣人没动,继续说道:“可要属下将您的佩剑送过来?”
谢晓南面无表情的道:“不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