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鼎来的时候谢晓南和破戒正在田间挥动锄头开垦荒地,只见他们卷起的裤腿上沾满了泥点,身上的麻布粗衣也黏着好些枯叶草屑……看上去真有几分庄稼汉的模样。
一身朴素黑色长袍的项鼎见状,颇感惊奇的瞪大了双眼愣愣的瞧了半响,然后翻身下马,随手将马缰扔给身后的亲兵,负着双手慢慢的朝谢晓南走去。
“梆”两个血卫以锄头当作刀剑,猛地交叉在项鼎身后,拦住了亦步亦趋的跟着他的四个随从,他们身躯挺得笔直的冷声喝道:“止步!”……还真是有什么样的将,就有什么样的兵!
“大胆!”那四个骑在强健战马上,一看便是军中悍卒的亲兵当即大怒,一把抽出腰间的斩马刀,怒视着两名手中拿着锄头的血卫爆喝道。
哪知拔刀声一响,十多个在周围筑土墙、搭大梁、整理柴草的壮汉便同时放下了手中的伙计,沉着脸从四面八方围了过来,他们的脚步不快,手里也都是木锤、锄头、柴刀等物件,但那股子沉默却暴烈之极的杀机去让骑在战马上、手中还握着锋利斩马刀的悍卒眼皮直跳,但即便如此,四人仍是毫无惧色的调转马头,一人面向一方而立,眼神阴沉、暴戾,握刀的手青筋暴起。
能从万军之中脱颖而出,成为项鼎的亲兵,自然是以一当十、视死如归的猛汉!
周围的百姓在项鼎五人来的时候便已经退了一边……项鼎他们虽然衣着朴素,但无论是他们胯下油光水滑、高大异常的战马,还是那四个黑衣恶汉腰间悬挂着的斩马刀,都可以看出他们绝对不是什么普通人。
此时见到这四个黑衣恶汉与帮他们修建村子的那群后生发生冲突,连刀都拔出来,直吓得他们往还往还未建好的房屋里钻,几个念着谢晓南他们好的年轻人刚抓起扁担、柴刀冲出来,便被那些‘老成持重’的中年人给按了回去。
“这群后生咋的愣没眼力劲儿呢?可千万别连累了我们……”
这年月,好人真没个好报……还好,无论是谢晓南,还是血卫,都算不上纯良的好人。
就在剑奴不知从哪儿抽出他那把幽蓝色的寒霜横刀,耷拉着眼皮子拖着刀大步向那四个悍卒走去的时候,谢晓南终于开口了:“停手。”他的声音很轻,却仿佛在每一个人的耳边响起。
‘嘶’寒霜刀拖动的刺耳声音猛的一滞,剑奴抬起眼皮看了那四个悍兵一眼,转身退出了血卫的包围圈,二十血卫没动弹,宛如雕像般站在原地目光冰冷的望着那四个悍兵……四个一脸凶厉的悍兵神色未变,但背心却是被冷汗湿透了。
项鼎看都未曾回头看一眼,他负着双手径直走到田垄边蹲下,认真的打量着耕地的谢晓南和破戒,倒是谢晓南道‘停手’的时候,他愣了几息。
似乎是察觉到项鼎看自己的目光有些古怪,谢晓南直起腰看了他一眼,然后随手从旁边抓起一根锄头扔给项鼎。
项鼎哭笑不得看了看手中的锄头,想了想,挽起袍子的下摆、脱了长靴、卷起裤腿走到田间,竟似模似样的抡起锄头耕地。
“这是我二弟破戒。”谢晓南指着破戒轻声介绍道,语气平和得宛如老朋友寒暄一般。
项鼎朝破戒点了点头道:“白马寺金刚亭首座弘难大师的高足,我知道。”
破戒直起腰双手合十对项鼎点了点头,“项少宫主有礼了。”
江湖若是也如那朝堂、民间一般分什么‘衙内’、‘世家公子哥’的话,谢晓南、破戒,吕山河、项鼎等人无疑就是江湖上最拔尖的那一小撮‘衙内’、‘世家公子哥’,他们从一拜入师门,便已经站在了大多练武之人奋斗毕生都所难以企及的高度,哪怕他们还未踏出师门,便已经继承了师辈的人际关系,有必杀的仇敌、有需战而胜之的宿敌、有能以性命相托的兄弟、有可以并肩而战的朋友……这其实是一个十分狭小的圈子,能在这个圈子里立足的,都是各豪门宗派的三代弟子翘楚,在他们的眼中,整座江湖年轻一代,都只有这个圈子内的人可以当作仇敌、宿敌、兄弟、朋友,其他无论是什么某某少侠,还是某某公子,不过都是井底之蛙。
他们也的确有这个本钱……吕山河,以弱冠之身跻身二品小宗师,剑道境界更是已摸到了剑道境门槛的恐怖地步,一手得传于‘第二胜天’的‘九问’剑法,让他已有了问鼎二品第一人的资格;项鼎,而立之年立足于三品大高手之列,一手‘入境级’枪术足以支撑他纵横三品,难逢敌手;谢晓南,还未弱冠,便已踏入四品之列,剑法也已摸到了剑意境门槛,现修习白马寺两大奇功之一的《洗髓经》,一旦调和阴阳,不但《寒封诀》的威力将数倍提升,内功定然踏足三品;破戒僧,弱冠之年,准小金刚之身,一旦成就相当于三品内功的小金刚之身,《金刚不坏神功》配合《狮子吼》,定然是当之无愧的二品之下第一人!
所以此时破戒丝毫不诧异项鼎一口点破自己的师门,项鼎也毫不惊讶破戒随口叫出自己的身份。
“何事?”谢晓南转过头认真的耕地,口中随意的问道。
项鼎看了谢晓南一眼,所答非所问的道:“值得么?”
虽然未说明,但谢晓南明白他所指,“常言道施恩莫望报,既不指望,又何来值不值一说?”
项鼎停下手中的动作,转过身冲谢晓南比了个大拇指,沉声道:“不为外物所动,好心性!我不及也!”
谢晓南微微摇了摇头道:“只是你我所看重的不一样罢!寻我何事?”
项鼎那张古板的脸上露出轻微的笑意,“你无悔阁的施粥棚都搭到我老巢来了,我自然要来问问你意欲何为,不过现在不用问了。想不到才半月不见,你便有如此大的转变……你越来越像正道了。”
谢晓南闻言,淡淡一挑嘴角道:“你也越来越不像魔道了。”
躲在一旁的那些平民百姓被眼前这诡异的一幕搞得有些摸不着头脑……那话少的冷面后生和刚来的那个黑面大汉在田间一边耕地一边聊得起劲,而冷面后生的那些兄弟和那黑衣大汉的四个手下在一旁像是木桩一般的对峙着,似乎随时都可能打起来。
这一幕不但让这些平民百姓感到诡异,若是传出去,肯定会让整个额剑南道江湖都觉得诡异万分。
直到傍晚十分,项鼎才拍了拍身上的泥点骑马走了。
“他倒不像是什么恶人。”破戒望着项鼎离去的背影,抚着光溜溜的头皮道。
“这世间,又哪有绝对的好人与绝对的恶人?”
…………
谢晓南的名字再一次名传剑南道。
与此前血气扑鼻、能止小儿夜啼的‘血屠’凶名不一样,这一次,传遍剑南道的是善名!
几乎是在一夜之间,剑南道每一座城市的大门外都出现了挂着‘谢’字旌旗的施粥棚,一个个满脸横肉、凶神恶煞的黑衣大汉强笑着站在粥棚后,或是宽慰、或是强迫的让那些饱受战乱之苦,逃亡到剑南道的难民来领粥,时间长了,这些难民反而不害怕那些凶恶的黑衣大汉了,一个劲儿的为那些黑衣大汉口中的‘阁主’歌功颂德。
那一碗碗稀粥虽然和谢晓南幼年时领的那一碗稀粥一样,稀得都可以照出人影,但对于这些争扎在饿死边缘的难民来说,却是不亚于吊命人参!
除此之外,谢晓南还下令无悔阁四堂停止争抢地盘,除了把守各水陆关隘的人手,其他帮众全部散出去给当地老百姓修桥铺路、开地修屋。
阁中那些为了大鱼大肉、清闲安逸才落草的亡命之徒对这些命令很是抗拒了一段时间,但有谢晓南的凶名压着,除了少数出逃的帮众,还是未出现什么大的风浪,时间一长,抗拒的声音渐渐的小了,一干往日最喜欢白刀子出、红刀子出的亡命之徒竟然喜欢上了干这些劳累的伙计。
那些白发苍苍的老大娘顶着烈日送茶水、新嫁小媳妇一脸娇羞送吃食的场景,是见惯了百姓怕他们、畏他们、恨他们、骂他们的一干亡命之徒从未感受过的。
‘雪中送炭’谢阁主的美誉就宛如春雨细无声一般,虽慢,却深入的传遍了剑南道每一个有人的角落。
而谢晓南也在忙碌的伐木修屋、烧荒开垦、运粮救济等等一系列‘小事儿’中找到了令他内心踏实的充实感……那是比他建立剑南道三大势力之一的无悔阁、报了积郁在心中整整十一年的血海深仇更让他感到轻松和快乐的充实感。
剑南道江湖对无悔阁,或者说谢晓南这一举动罕见不约而同的嗤声一片,什么作秀、收买人心、野心不小等等风言风语四处飘荡……‘血屠’依然是‘血屠’,谢晓南依然是剑南道‘魔道第一人’,没有任何改变。
江湖上如日中天的‘血屠’与‘魔道第一人’的绰号和坊间流传得沸沸扬扬的‘雪中送炭’谢阁主美誉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一黑一白、一恶一善……正魔其实就在一念之间!
(第二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