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道难,难于上青天!
面对乱石横生、陡峭不平的崎岖山路,即便是谢晓南接近五品的功力亦有些力不从心,木车早就弃在了半道上,沉重的棺椁被两根儿臂粗的铁锁紧紧的捆在谢晓南单薄的身上……不过短短半月,气度非凡的谢晓南便彻底的打落凡尘,打结的长发、黝黑的面孔与肮脏破烂的衣衫,怎么看都与流落街边的乞儿无异,那还有半点名震华阳县的‘血屠’风范?
聂晓北虽然比谢晓南要好上许多,但脏兮兮的青色小衣与微黑的皮肤,活像个在田间长大的农家儿郎,全无以前粉雕玉琢的清秀模样。
若那位自称姑奶奶的红衣小娘见到的是此时的师兄弟俩,绝对无法将他们与富家公子哥联系起来,自然也就无肥羊一说。
一路南行,师兄弟两人遇到的败兵逃卒越来越多,偶尔甚至会遇到大队兵甲凌乱的轻骑纵马呼啸而过,看来中原的战火终是越烧越旺了,即便是蜀地这等地势偏远的囚龙之地亦无法再置身事外!
木着脸几日都说不了几句话的谢晓南似是没有注意到身边越来越多的百病逃卒和拖家带口的流民,带着聂晓北穿过一座又一座山川、跨过一条又一条的河流,缓慢却又坚定的朝着峨眉山行去,在他幽若深潭的星眸中,整个世界都好像只剩下那座代表着恩师最后归属的峨眉山。
在这半个月中,谢晓南的气质也在缓缓的变化着,以前的谢晓南,就像是一柄出鞘的刀,雪亮森寒、杀意凛然,仿佛随时都会暴起杀人,与他血屠的外号真是十分的契合;现在的他,就像是一柄收入剑鞘中的重剑,外表朴实无华、厚重古拙,内地里却在蕴养着一口深沉的杀机……待这柄重剑真正拔出之日,定然血流成河!
而聂晓北,越往前走,小脸上的苦意就越发的明显,因为他知道,离别的时间,也越来越近了!
…………
再长的路也有走到尽头的时候。
一月后,谢晓南与聂晓北终于达到了恩师的最后归属,站在山脚下,师兄弟两人抬头望向山顶隐藏在云雾之中的壮丽峨眉山,心中突然就明白了,为何师傅这么多年了还放不下这山、这景,临老了,还想葬于这峨眉山……
“晓北,进山吧!”谢晓南身后负着数百斤重的棺椁,左手牵着聂晓北,右手抓着熟铁重剑步履沉重的踏进了峨眉山……一人一棺一剑,就是谢晓南的全世界!
就在师兄弟两个踏入峨眉山的那一刹那,峨眉山脉内某一处占地宽阔的废墟深处,两位闭目盘膝而坐,身上麻衣破烂腐朽、须发浓密得看不清楚面容,宛如泥石雕塑的干枯老者突然睁开了双眼,隔着数座大山望向谢晓南所在之地。
“第十剑?”右边一个一条裤管空荡荡的老者望着谢晓南进山的方向,僵硬的抬起干巴的嘴皮子问道,嘶哑、干涩的声音宛如两块金属板摩擦出来的噪音。
另一个右臂空荡荡的老者只是看了谢晓南方向一眼,便闭上了双眼,也未见其张嘴,周围便诡异的响起一道古怪却清晰的声音,“似是而非……此子是顾小子的传人。”似是腹语之术!
缺腿老者点了点头道:“然也,此子修习的是顾小子的《寒封诀》……他身后的棺材里,躺的便是顾小子罢?吾感应到了顾小子的‘九剑’剑气。”
无臂老者微不可查的点了点头,过了良久,周围才响起一道落寞之极的叹息声,“百年藏剑山庄,就此断流矣!哎……”
缺腿老者凝望着几座山外的谢晓南,轻轻说道:“此子不就是吾藏剑山庄的种子么?”
无臂老者轻轻摇了摇头,“此子戾气为骨、寒气为躯,行事应亦正亦邪,与吾藏剑山庄传承无缘……倒是此子身边的稚童,眉目中正、骨骼清奇,周身常有浩然之气相随,乃是绝佳的练剑苗子,可惜了……”这声可惜,指的却是聂晓北身后所负的青鱼。
缺腿老者闻言也是轻轻叹息了一声,缓缓闭上了双眼,重新陷入永恒的黑暗之中。
…………
藏剑山庄自创建以来,一直都是天下所有剑手心目中的剑道圣地,十二年前的江湖中便一直流传着一句话:天下剑法出藏剑、天下名剑出剑冢……足见藏剑山庄在剑道一途不可撼动的地位。
在藏剑山庄屹立于江湖的百年当中,每年都会有大量剑手上门习剑、观剑、求剑,因此藏剑山庄的位置,从来都不是什么秘密,即便它已经灭亡十二年,亦可在江湖当中清楚的询问到那条誉满江湖近百年的拜剑之路位置。
‘习剑不行拜剑路,便入剑道亦枉然’的拜剑之路!
谢晓南与聂晓北此时就走在这条无数剑手、长剑走过拜剑之路上——一条由青石板铺就的漫长天梯。
与寻常青石板梯道不同的是,这条剑道天梯上的每一块青石板都没有一丝一毫的人工刀斧痕迹,而且每一块形状、大小都不尽相同,有的青石板四四方方、棱角分明,有的青石板圆融得如同鹅卵石,有的青石板凹凸不平的宛如一位石匠学徒的练手之作……但是任何一位剑道修为达到了剑术境的剑手一眼都能看出的是:这每一块青石板,分明都是代表了一位绝顶剑手的剑道境界啊!
所有青石板都是一剑削成的!
虽然残留在青石板上的剑气、剑意早已泯灭在漫漫的时光长河中,但若是有剑手能领悟传说中的‘剑心通明’妙境,只怕每一块青石板,都能领悟出一套极厉害的剑法!
在这些青石板上,还都留有置青石板的剑手名号,谢晓南一路走来,便看到了好些如今江湖上大名鼎鼎的剑手名号,诸如‘出手剑’马横江、‘苍山剑客’杨震山、‘青云公子’龙出云这等百年内最出彩的绝代剑手都留有青石板。
踏着剑道先贤开辟剑道之前路,神州江湖数百年也唯有藏剑山庄有此浩然气魄!
师兄弟二人沿着这异常厚重的拜剑之路缓缓拾阶而上,就在师兄弟两人踏过数百步阶梯、已经进入山腰云雾之中时,谢晓南突然停下了脚步。
在他面前的,是一块四四方方、规整得仿佛用墨斗线弹过之后削出来的青石板,青石板干干净净的,没有丝毫的磨损,也没有一丝灰尘和杂草……这在之前的阶梯中谢晓南便见过,猜想应当是置青石板的剑手剑道境界太高,剑气虽然消散,但剑意长存,是以坚硬异常、纤尘不染!
让谢晓南停下来的,不是因为青石板的特异,而是因为青石板上所留的名号:藏剑传剑·顾南北。
谢晓南的双眼在瞬间湿润了,他艰难的弯下上身,伸手缓缓的拂过这几个恩师当年所留的笔迹……
“师傅……”谢晓南轻轻的扯动嘴皮,喃喃自语道。
聂晓北轻轻的扯了扯谢晓南的衣角,哽咽着说道:“师兄,你别太伤心了,师傅已经去了,咱们只有好好活着,师傅在九泉之下才能安息!”他年龄虽小,心性却比认死理儿的谢晓南更加豁达。
谢晓男慢慢的直起腰,闭上双眼轻轻的抚摸着聂晓北的头顶,心中想到当年他还是一个小乞儿之时恩师笑呵呵的递给他的那个馒头。
若无顾南北,哪有今日之谢晓南?
良久,谢晓南才牵起聂晓北的手跨过恩师所置青石板,继续向上走去。
当谢晓南走到拜剑之路尽头之时,又停下了。
耸立在拜剑之路尽头的,竟然是一块万斤巨石,巨石之上有四个以狂草书就的大字:第二胜天!这四个字狂放无匹、桀骜异常、似雄鹰冲霄又似猛虎下山;也就是这四个字,如同天堑般伫立在天下所有剑手头上,镇压着天下所有剑手不得翻身!
谢晓南面无表情的后退,拔剑,出剑,以全身之力斩向那四个大字!
熟铁重剑携带着浑厚的内力狠狠的劈在了巨石之上,若是换作寻常巨石,熟铁重剑的着力点周围,至少会炸出一个水缸大小的坑洞!
但就在下一刻,巨石之中竟然也爆射出一股小拇指粗的明黄色剑气,这股剑气虽弱,却有一股高高在上、藐视天下的睥睨之意,谢晓南的重剑与之相比,就宛如衣衫褴褛却身强力壮的流民与身着蟒袍玉带练就绝世神功的东宫太子,简直就是云泥之别!
“嘭”,明黄色剑气在熟铁重剑之下爆开,一股恐怖的震荡之力在瞬间将熟铁重剑震飞数十米远,将谢晓南持剑的手虎口震裂鲜血直流,连负着重达数百斤棺椁的谢晓南都被震得一连往后退了三步,险些从拜剑之路上滚下去!
一道第二胜天留下的‘问君王’剑意衍生出的小指粗剑气竟然都有如此可怕的威力,若是这一招由第二胜天本人使出来,又当时何等惊天动地?
谢晓南扼住虎口,死死的望着那前方那块巨石,少有情绪波动的星眸中浮现出刻骨的恨意!
聂晓北万分吃力的拖着熟铁重剑走过来,焦急的问道:“师兄,你的手腕出血了!”
谢晓南扯下脖子上的汗巾将手腕包扎起来,抬了抬薄薄的嘴唇说道:“无事,进庄吧!”
言罢,拉起聂晓北就朝前方那一片废墟走去,前行了数十米,谢晓南突然回头看了巨石一眼,眼神中除了刻骨的恨意之外还多了一种别样的情绪……就像是一只年幼的狮子第一次望向高踞巨石俯视它们的狮王时,露出的雄心壮志与试比高神情!
一个刚刚踏出县城、连五品功力都没有少年向神州江湖公认的魔道第一人露出这等眼神……还真是不知天高地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