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毛细雨转瓢泼大雨。
就在夜幕快要降临之时,一高一矮两道白色人影缓缓走进阴暗的城门洞……城门守卫老张头默然的目送这两个进城不过一两个时辰就披麻戴孝的牵着马车走出来的后生。
他分明看见,马车上厚厚的油布下,是一具上好的金漆楠木棺材!
“这是造了什么孽哟!”看着哭得死去活来的孩童和脸色比孝服还白的年轻后生,已经到了花甲之年的老张头忍不住哀声叹息。
他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眼看着这天儿就要黑了,又是风又是雨的,一个半大的孩子和一个还未及冠的后生送一方棺材出城,能是什么好事儿?
牵着马车的谢晓南似乎没有听到老张头的叹息声,一手死死的拉着马车缰绳,头也不回的走进雨幕中,聂晓北跪在马车上,抱着恩师的棺材哭得天昏地暗……
“咔嚓”,又一道曲折的闪电在谢晓南前方炸响,似是在告别,又似在宣告;蓝色的电光照亮了谢晓南那张没有半点生气、宛如土石雕塑的生冷面庞。
天边最后一抹光晕消失,漆黑的夜幕再次将谢晓南拉入**的无尽黑暗之中。
…………
天晴了,太阳出来。
谢晓南宛如一头沉默的老牛,死死的拉着木车颠簸在坑坑洼洼的泥泞马道上,拉车的老马昨晚便已经累死了,聂晓北也从马车上下来了,咬着一口小牙在木车后奋力推动着木车。
师傅走了,师兄弟两人也都变了。
谢晓南不再似以前那般万事都宠溺聂晓北,而聂晓北也不再似以前那般,万事都依赖着师兄。
非是感情疏远了,而是谢晓南知道,聂晓北该长大了,以后的路他要自己去走了;而是聂晓北已经猜出了师兄要为师傅报仇的心思,不欲拖师兄的后腿。
师徒三人相依为命十年,现在只剩下师兄弟两人,这世间也没有人再比他们更了解彼此!
泥泞的路面渐渐干硬,木车也走得越来越轻松,就在木车行到一座满山青竹的翠绿大山脚下时,聂晓北从木车后走到谢晓南身边,可怜巴巴的望着自家师兄,想要已经一天一夜未说一句话的师兄和他说说话。
看着浑身泥点、宛如泥猴一般的师弟,谢晓南怎么也狠不下心再让他这般吃苦,干裂的嘴唇动了动,嘶哑的问:“饿了么?”说着,从马车上取出一个用油纸包着的包袱,打开后拿出一个白面馒头递给聂晓北。
聂晓北摇了摇头,反而从自己的衣襟里取出一个拳头大小的油纸包,打开后递给谢晓南——却是那包聂晓北一直舍不得吃、留给谢晓南的鹿肉脯。
谢晓南只想哭,却一滴泪都流不出……他的泪,都是往心里流。他接过鹿肉脯,把馒头塞进聂晓北的手中,拿起一小块鹿肉脯僵硬的咀嚼着。
拿着馒头的聂晓北,小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笑意……只要师兄还在,他就不是没人要的孤儿!
…………
就在师兄弟两人靠着木车小憩时,一标衣衫褴褛、肮脏不堪、舞枪弄棒的人马突然从一旁的山坳里冲出,将心中刚刚升起一丝温暖的师兄弟俩围起来,为首的竟是一个年纪与谢晓南差不多,手拿长鞭的红衣俏丽小娘!
“呔,此山是姑奶奶开,此树是姑奶奶栽。要想过此路,留下买路财。若敢吐半个不字儿,那啥,喔,管砍不管埋!”俏丽小娘一手叉腰,一手拿着鞭子指着谢晓南娇斥道!
刚说完,小娘傍边就有一个拿着短剑、身材干巴、生的尖嘴猴腮的瘦猴伸过头去小心翼翼的对红衣小娘说道:“大小姐,不是管砍不管埋,是管杀不管埋!”
小娘当即脸蛋儿一红,转过身恼羞成怒的一巴掌甩在瘦猴额头上,故意捏着嗓子‘凶声凶气’的呵斥道:“姑奶奶乐意,滚一边去!还有,都说了好多次,叫本姑奶奶少当家!再喊错,姑奶奶打折你的腿!”
瘦猴讪讪的摸着额头,转过身不再多言。
紧接着,又有一个身高八尺,手拿大斧,穿着一件灰扑扑的大褂、露出长满钢针般黑色胸毛的黝黑大汉瓮声瓮气的说道:“少当家,咱们劫错人了,这是两个发丧的后生,不是什么肥羊!”
小娘的脸上当即浮起得意的神情,扬起俏丽的小脑,‘老气横秋’的指着谢晓南说道:“你们这帮眼窝子浅的夯货知道个甚?这两个绝对是大户人家出生的少爷,看看那小孩,脸嫩得都能掐出水来!穷鬼家里哪能养出这样好看的公子哥?”
被这群突然窜出来的凶神恶煞山贼吓得躲到谢晓南身后、只露出一个小脑袋四下打量的聂晓北被小娘不怀好意的眼神吓得把脑袋都缩了回去。
谢晓南冷着张脸,从这群山贼窜出来到现在连眼皮子都不曾眨过,他伸出手,缓缓的从木车上将那柄黑沉沉的熟铁重剑抽出来,宛如拎着一根灯草般抓在手中,声音空洞得没有丝毫起伏,“留下一臂,可以不死!”
就在谢晓南抽出熟铁重剑的那一刻,大部分山贼同时神色大变,少数不曾变色的也是紧紧抓着手中的兵器,神情凝重的望着谢晓南。
唯有红衣小娘的神情没有任何变化,随手将长鞭挽了个响亮的鞭花,趾高气昂的说道:“啥?孙子你声儿大点,姑奶奶听不见!”
谢晓南脸色未变,抓着熟铁重剑的手却是瞬间青筋暴起!
方才被红衣小娘扇了一巴掌的瘦猴满头大汗的上前拉了她一把,压低了声音小声哀求道:“姑奶奶,咱们可能遇到扎手的硬茬儿了,您就不要再说话了,让小的去讨个饶善了了罢!”到底不是谁都是初生牛犊,这群山贼若是招子不亮,也不可能在华阳城外三十里处站住脚!
事实上,若是谢晓南一直将熟铁重剑负在背上,就算他还走上几百里,也可能一个山贼的影子都看不见……只有脑子被驴踢了的山贼才会将一个身负重剑的少年当作肥羊!
红衣小娘听完,反手就是一巴掌甩瘦猴脸上,怒声道:“姑奶奶信了你们的邪!在山上的时候你们这群没卵子的夯货不是一直自夸自己怎样心狠手辣、红刀子进白刀子出么?怎么今儿个遇到一个装腔作势的白面书生便把你们吓住了?我爹真是瞎了眼,养了你们这群废物!”
被扇了一耳光的瘦猴竟然没有先解释眼前这硬茬子如何扎手,而是捂着脸习惯性的纠正红衣小娘言语中的错误,“大……少当家,是白刀子进、红刀子出。”
红衣小娘被气得抬起小脚便一脚将瘦猴踹开,转身对着黝黑壮汉道:“大黑,给姑奶奶抓住他们,姑奶奶要抽他们几百鞭子解气!”
黝黑壮汉犹豫了几息,扭头看见周围还有数十弟兄,瞬间又觉得人多势众,心里就有了几分底气,便捏了捏大斧,壮着胆子向谢晓南走去。
谢晓南没动。
这时,藏在谢晓南身后的聂晓北忽然探出一个小脑袋,颇有几分焦急之意的冲红衣小娘道:“漂亮姐姐,你们快走吧!我师兄可是真会杀了你们的!”作为这世间最了解谢晓南的人,聂晓北已经清楚的感受到师兄平静的面孔下暴涨的杀机!
谢晓南和红衣小娘同时一愣。
谢晓南转过头,直视着聂晓北,轻声道:“你不想他们死?”
聂晓北先点了点头,随后又摇了摇头,道:“我是不想师兄你杀人!”
谢晓南的眉头一皱,生冷的道:“可他们该死!”
聂晓北再次将头摇得宛如拨浪鼓,声音清脆却坚定的道:“他们不是坏人!”
谢晓南的眉头慢慢松开,“你不想师兄杀好人?”
聂晓北连忙使劲的点头,“师兄你也是好人,好人为什么要杀好人?”
谢晓南转过身,看着站在他与红衣小娘中间不知如何是好的黝黑壮汉,举起熟铁重剑,随手轻轻劈下。
“轰”,一道白色的气劲从熟铁重剑之上射出,黝黑壮汉脚下的地面忽然炸开,浑厚的力道瞬间将百八十斤重的黝黑壮汉震飞。
“滚!”冷淡的声音震得所有山贼的耳膜剧痛!
红衣小娘手中的鞭子无声落地,纤细的脖子伸得老长,双眼瞪得大大的,樱桃小嘴也张得能塞进一枚鸡蛋……牛犊被展现利爪的猛虎吓住了。
一帮肝胆具丧的山贼此时那还顾得上红衣小娘怎么想,架起她便往山上里跑。
还未等他们跑出几步,那个令他们恐惧异常的冷淡声音便再次响起,“站住!”
所有还在奔跑的山贼同时止住脚步,也不敢转身,生怕一转身就看到那边黑沉沉的重剑挥向他们!
“你们是那座山寨的?”好在重剑并未降临,只有一句让他们提起的心更加紧绷的话。
瘦猴僵硬的转过身,强笑着向谢晓南作了一揖后道:“回大侠的话,小的们是牛头山清风寨的苦哈哈,还请大侠高抬贵手,别与我家大小姐一般见识!”这瘦猴形象虽肮脏、龌蹉,但说话还算得上是有礼有节,肚子里应该有些墨水儿。
谢晓南沉思了几息,挥手道:“半月之后,我会到清风寨!谁敢跑、谁死!”
瘦猴脸上的强笑立刻呆滞了,随后便泛起一抹苦笑,再次向谢晓南作了一揖,转身步履沉重的带着一群山贼向山上走去。
聂晓北抬起头望着谢晓南问道:“师兄,我们还要回来?”
谢晓南轻轻抚了抚聂晓北的头顶,一双黑不见底的星目凝望着峨眉山的方向,慢腾腾的道:“是我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