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在哭!
灰色的雨云下一望无际的雨幕,原本仲夏只会让人感到凉爽的雨水落在人身上居然会有一种初春或深秋雨水的清冷感。
华阳城城门守卫老张头将陪伴他二十年的老旧漆枪搁在地上,自己靠着城门慢慢坐下来,取下腰间盛酒的竹筒拔下塞子美美的抿了一口,昏黄的双眼满是惬意之色。
“这天儿应该是不会有人进城喽,那群遭瘟的兔崽子也不晓得尊重前辈,丢下我老头子一个守门,自己去醉仙楼喝花酒,就让那群小妖精榨干你们!”看着城门外的连天雨幕,老张头忍不住不干不净的嘟囔了几句,心里盘算着今日是不是早些关门回家整治两个下酒菜畅快的喝上一顿,反正县尉曹大人已经去了CD府,也无人管他们这群老弱残兵。
过了半响,见城外马道上连一个人影都没有的老张头起身跺了跺脚,转身向着城垛走去,准备转动绞盘关了城门。
就在转身的那一刹那,老张头眼角忽然扫到一道灰色的人影,他转过身眯起昏花的老眼望向城外,却见泥泞的马道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年轻后生,那后生高高瘦瘦的,远远看上去倒是一表人才,只是神情看上去有些渗人;那后生的背上好像还背了个孩童,隔得太远,老张头也看不真切。
若是换个人,老张头定然是已经抓起地上的老伙计上前大喝‘来者止步’了,这华阳城,除了极少数他们城门守卫惹不起的老爷,但凡是进城出城的,甭管是锦衣玉裘的富人、还是葛布麻衣的穷人,他们都可以捞上些许油水!
但此时老张头却是不住的往墙边蹭,身躯还怂成了一团,活像个受到了惊吓的鹌鹑。为啥?因为他虽然老眼昏花,却分明看到那后生拿在手中当扶杖的,是一柄骇人的黑色大剑!这以他长达二十年的守城经验来看,绝对是一个极度危险的信号,危险到很可能一剑砍死他也不用赔他家里半个铜板儿!
才过了几息时间,老张头心里就不断的感到庆幸,甚至还为自己的眼光感到自豪……那后生离他还有十多丈远,他就感到了一股让他浑身冒鸡皮疙瘩的彻骨寒意。这种感觉他不陌生,十年前CD折冲府两千精锐府军进驻华阳县,他便体验到过这种感受这种遍体生寒的感觉!
待那灰衣后生踏进城门洞之时,老张头终于看清楚了这后生的面貌,一身古板的灰色长衫就好像学堂里那些不苟言笑的夫子;体格虽然单薄却挺拔有力,长相剑眉星目、气态不凡;手中的黑铁剑庞大得就宛如关城门的门闩,可以想象若是被这柄大剑擦中,不死也得残废;只是这后生没有丝毫表情的脸让老张头不由的便想到了躺在棺材里的死人……虽然这年轻后生此时浑身沾满泥点、衣衫更是完全湿透,显得略有些狼狈,但怎么看都比城里那些前呼后拥的大家少爷更加不好惹!
年轻后生的背上的确趴了一个青衣小孩,这小孩满脸泪痕活像个小花猫,生得也是眉清目秀,一看就是大户人家才能养出小少爷……又让老张头吃了一惊的是,这小孩的背上竟然有一柄一看分量就不轻的九环大刀!
年轻后生踏进了城门洞之后看都看未看老张头一眼,目不斜视的大步朝着城内走去,老张头当然巴不得他不看自己,努力的将自己缩成一团避免碍了这后生的眼……待年轻后生消失在城内的雨幕中之后,老张头才发现,自己的竟然出了一声冷汗!
“这后生好重的煞气!”老张头慢慢的站起来,用袖子擦了擦额头的冷汗后低声自言自语道。
…………
“咔嚓”,一道狰狞的闪电在刹那间划破乌云、照亮昏暗的华阳城。
精疲力尽的谢晓南背着精疲力尽的聂晓北木然的站在变成废墟的铁拳门前,尚且年幼的聂晓北还未认出眼前这片废墟就是他生长的师门,满脸疑惑的转动着小脑袋左右打量着这熟悉又陌生的环境。
但聂晓北忽然就发现,自家师兄竟然在发抖,而且抖得很厉害!抖得他背后青鱼上的九枚铁环不断发出碰撞,发出清脆的‘叮当’、‘叮当’声响。
“师兄,你冷么?”聂晓北有些不知所措的够起身子伸手去摸自家师兄的额头。
谢晓南没转头,也没说话,双手搂紧了聂晓北的小退,一步一步的朝着废墟里走去。
朱红的包铁鎏铜只剩下门轴、雕刻下山虎图案的花岗石玄关变成了一地碎石、练武场上铺的青石板全没了、练武场左边师傅十年前亲手植下桃树只剩下树桩了……
他能感觉到四处都是师傅的气息,但让他恐惧万分的是这些气息都在慢慢的消散……
每走一步,谢晓南的身躯便抖动得越发厉害,甚至连牙齿都抖得‘嘚嘚嘚’作响,他几乎没有没有勇气再往前走一步。
从未见过师兄这副模样的聂晓北彻底吓住了,一双小手死死的抱着自家师兄的脖子,连哭都不敢哭。
“咔嚓”,又是一道蜿蜒的闪电划破天地,在照亮了谢晓南那张在瞬间惨白的脸的同时,也照亮了他正前方‘山雄阁’正堂里的那具干瘦的尸体……
“唰”,内力早就消耗殆尽的谢晓南不知那来的气力,竟然突破了‘游鱼身法’的瓶颈,使出了的最后一式、也是最难的一式‘鱼龙百变’,只见身躯拔地而起,在半空中留下两道由无数残影形成了弧形抛物线后,瞬间跨越数十丈的距离,出现的山雄阁正堂内。
山雄阁内一干铁拳门门人只觉得眼前一花,下一刻,一股宛如万载寒冰发出的彻骨寒意便弥漫了宽敞的正堂,所有人同时打了冷颤,不约而同的望向寒意的源头。
谢晓南的双眼死死的凝视着躺在一块黑色木板上的顾南北,旁若无人的一步一步向前走去,走到距离顾南北只剩一步距离之时,他双腿一曲,‘噗通’一声重重跪倒在地,长叩首。
“师傅!”谢晓南颤抖的声音让正堂内大多数人都鼻子一酸,几乎掉下泪来!
“哇,师傅。”,聂晓北突然痛哭失声,双脚在谢晓南背后一踩,小小的身躯越过谢晓南落在尸体旁边,一双手抱着顾南北那已经不再温暖的僵硬大手就奋力的往后退,期许着师傅只是贪睡,他能将师傅唤醒,不让师傅耍赖,给他做他最爱吃的白斩鸡……
只可惜,无论他怎么哭喊,师傅再也不会露出慈祥的笑容,再也不会伸出温暖的双手将他抱着怀中……
“师傅,你别丢下晓北啊!师傅……”撕心裂肺的声音不断的回荡在安静的山雄阁内,几个与顾南北交好的长老已经忍不住的掩面痛泣。
叩首在地的谢晓南也不断的耸动着双肩,似乎也在哭泣,但却没有发出丝毫的声音。
齐雄虎抓起袖子抹去眼角的泪花,处在他这个位置,见多了门中长老、执事、弟子死去,所以他虽然也十分悲恸,却还能理智的处理当前的局面。
他轻轻的走到谢晓南身边,强忍着悲痛道:“晓南,顾师兄已经去了,你要节哀!”说着,他伸出左手去拉谢晓南。
不想,就在他的左手接触到谢晓南手臂的瞬间,即被一股锋锐之极的气劲割伤,当场鲜血直流。
谢晓南慢慢的直起身子,仰起头直视着齐雄虎,声音嘶哑的问道:“为何我师傅死了,你们没死?”
就在谢晓南抬起头的那一刹那,正堂内所有人均是心中一寒……这个外号‘血屠’的少年,流得竟然不是泪,是殷红刺目的血!
看着泣血的谢晓南,抱着左手的齐雄虎突然就觉得自己错了……原来不止是谢晓南与聂晓北的感情深厚得外人难以理解,原来他们师徒三人的感情,都深厚得外人不能理解!
齐雄虎哑口无言。
他能说所有长老、执事面对强敌无能为力,顾南北挺身为铁拳门挡下一劫么?他不能!这句话说出来,铁拳门花了近三十年才凝聚的人心,也就散了!
与谢晓南关系最近的新晋长老‘座山雕’冷空见曾经的心腹爱将竟然当着这么多长老、执事的面伤了门主,还丝毫情面都不留的让门主下不来台,急忙走出来道:“晓南,怎能如此对门主说话,还伤了门主!快快与门主认错,顾长老之事一言难尽,等料理完顾长老的身后事我再与你细说!”
这话实是维护谢晓南,给齐雄虎一个台阶下,却不想给了一些别有心思的人由头!
当即有一位身着了绿色苏绸深衣的魁梧老者越众而出,指着谢晓南大声训斥道:“冷长老所言甚是!谢晓南,你身为本门三代弟子,却敢伤门主,按我铁拳门门规,欺师灭祖、犯上忤逆,当废去所学武功,逐出师门!念在顾长老有大功于本门,不计较你年少无知,还不快快向门主谢罪?”却是执掌铁拳门刑罚的长老秦寿生!
正所谓财帛动人心,在铁拳门这些混迹江湖的习武之人眼中,神功秘籍比什么财帛都更有吸引力,顾南北的惊天剑招在震撼这些长老、执事的同时,亦深深的勾起了他们心中的贪念,若是顾南北还活着,他们自然半个字都不敢吐,但既然顾南北已死,那他们也就再无顾忌了!秦长老就是这些人当中最心急、也是吃相最难看的一个,他此时便是要从顾南北的两个传人下手,夺取顾南北传给他们的神功秘籍!
但由于顾南北为铁拳门挡劫之功实在是太大了,谢晓南在四县的功绩也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即便他身为刑罚长老,也不可明目张胆的谢晓南与聂晓北下手,此时便是要先借机消弱谢晓南的功劳与地位,以后再徐徐图之……至于门中弟子对谢晓南武功的崇拜,他根本就没有放在心上……一个还未弱冠的少年,武功再高又能高到哪去?
古人言:善骑者坠于马、善水者溺于水——指的便是这类自持经验丰富的‘老江湖’,他们不理解,有些人,生来便不可用常理来推断!
秦寿生的话音刚落,便又有一人迫不及待的踏出来,义正言辞的高声道:“秦长老此言差矣,功是功,过是过,岂能因为顾长老之功便赦免谢晓南欺师灭祖、犯上忤逆之罪?此例不可开、不可开!”却是传功长老韦君智。
韦君智说完,又有几个长老、执事走出来,正准备长篇大论,便被齐雄虎暴怒的打断:“够了!顾师兄尸骨未寒,你们便当着他的面欺压他的弟子!你们还有没有羞耻心?从今往后,谢晓南与聂晓北便是我齐雄虎之子侄,谁敢欺负他们,便先要问问我齐雄虎答不答应!”
这些话由齐雄虎说出来,实际上是有些出格了,他身为铁拳门门主,当不偏不倚、顾全大局才是,为了谢晓南一人训斥门中中流砥柱,实属不智,但此人虽眼界不高、格局也不大,但还算得上是一个有情有义的枭雄,还是记得与顾南北十多年的情谊与顾南北对铁拳门的功劳!
诸位心怀不轨的长老、执事同时闭嘴,秦寿生与韦君智虽有些不忿,但也不敢在齐雄虎暴怒的档口顶撞他,正堂内便只剩下聂晓北歇斯底里的嚎啕声。
但下一刻,沉默着面对秦寿生与韦君智训斥的谢晓南突然放声大笑,笑声里却没有半点笑意……‘哈哈哈’苍凉、悲恸的笑声配合着他满脸的血迹,显得格外的凄凉!
谢晓南幼年时便见多了人世间的丑恶,前几年又四处与人争杀,哪能猜不出这些长老与执事心里的小九九?他一边笑一边站起身,走到顾南北的尸身旁边,一手牵起哭成泪人的聂晓北,一手抱起顾南北干枯的尸身。
他止住笑声,闭上双眼轻声喃喃自语道:“师傅,徒儿送你回故乡……”
漂泊了大半生的顾南北在师门灭绝后回到了生长的华阳县,念想着落叶归根、落叶归根,却没意识到藏剑山庄的人、的山、的景早就已经融入了他的生命中,分离不开了。直到在生命即将走到终点之时,才意识到了这一点,忍不住对俩个心爱的徒儿吐露出想葬于藏剑山庄的念头……
心在何方,何方即为故乡,闯荡江湖大半辈子的顾南北在行将就木之前终是意识到了这一点……那谢晓南和聂晓北的故乡,又将会在何方?
谢晓南的动作让正堂中的一些人脸似火烧,让齐雄虎眉头紧锁,让秦寿生与韦君智喜出望外!
“狂妄!”韦君智一步跨到谢晓南身前,大喝一声后轰出一拳!
韦君智乃是老门主齐山雄二弟子,人虽卑劣虚伪,但武功得了‘五臂铁猿‘齐山雄几分真传,着实不弱!这一拳轰出,就宛如一个大铁锤轰下,厚重的力道不容小觑……实打实的六品功力!
谢晓南松开聂晓北,五指一张,将躺在地上的熟铁重剑吸入掌中,他抓起重剑,随手挥出一个往常在练武场上练习得最多的简单剑式……下劈!
但就在重剑斩的那一刻,一股与他在练武场上练习此剑式时截然不同、似刀气又似剑气的浑厚气劲轰出,正面迎上韦君智……一旁并未开口制止韦君智的齐雄虎当即一惊,这股气劲竟然有几分顾师兄那招惊天动地‘穆铁动’的影子!
只听到‘嘭’的一声闷响,韦君智发出一身高亢的惨叫,出拳的手臂折断,身躯直直的向后飞去,将正堂的两扇木门撞得四分五裂后滚落在地。
谢晓南看似随意的一招,竟然有如此的威力!
铁拳门诸人惊悚!
不知道怎的,齐雄虎又想到了不久前顾师兄曾对他说过的那句话:‘待我见过他之后,便知他已刀意入体,一柄打造的柳叶刀都被其养成不逊于寻常宝刃的凶兵,如此下去,恐门中除我之外无人能制’,原来,他说的除他之外无人能制,说的不是他身为谢晓南师傅的身份,而是实打实的武功!
看到韦君智的下场,几位蠢蠢欲动的长老、执事一下子就‘冷静’了……
谢晓南将熟铁重剑收回背上的剑鞘,牵起聂晓北,面无表情的冷声道:“谁挡路,谁死!”言罢,牵着聂晓北便一步一步的朝着正堂外走去。
齐雄虎倒是有心试试,以他四品的功力,无论谢晓南刀术、剑术再怎样惊人,应当也不是他的对手,但犹豫了几息之后,齐雄虎便轻叹一声,熄了这个想法,他心中到底还是念着几分顾南北的好……又或者说,九宫山、藏剑山庄这种庞然大物之间的纠葛太过深沉,他自忖铁拳门这等小门小派沾染不起分毫!
铁拳门一干人就如此目送谢晓南与聂晓北渐渐远去……
…………
经年后,年事已高的齐雄虎每每想到此节,便后悔得吐血不止,直呼当年怎么就没将秦寿生和韦君智这两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打死!
“若那日留得‘剑中之神’与‘狂风刀魔’在门中,天下绝顶当有我铁拳门一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