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有。”我反驳的战战巍巍,无论怎么听,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可能是我忘记了,也可能是我真的没有。十多年前的事了,谁又能记得?那时候的我,如果能赶上这样一个暖洋洋的春日,大概是会捧着一只豁了口的破碗蜷缩在屋檐下,有一下没一下的抓着从荒草一样的头发里钻出来的虱子,祈祷哪一个大善人能慈悲的赏我一枚小小的钱币,让我不至于饿死在明天的早上。我跟我头顶的虱子是很喜欢春天的,除了腿上的冻疮在温暖的气候里溃烂刺痒。那是是没有药的,只能敷些草木灰,连路都走不好,哪还有体力去偷东西?
“没有?你毒翎不是向来敢作敢当的吗?!区区一只镯子竟然不肯承认了?!”吴量大约是恨我入骨,却也拿我无可奈何,此刻的他,就像一只关在笼中的猛兽,除了叫声瘆人,倒也没什么威胁。
“你又没有亲眼见我偷,街市上像我一样的小乞儿多不胜数,你怎么敢断定是我。”年代久远,也是个死无对证的好缘由。偷了又怎样,没偷又怎样,你娘终究还是活不过来了,就算没有被偷,林夫人照样还是不会放过一个柔美过人的狐狸精。
“不记得没关系,长平街上的关老乞可是记得一清二楚。”
吴量的一只眼睛装满冰冷,一只眼睛横溢出幸灾乐祸,他终于还是屡次碰壁之后成功的抓住软肋,死死的拿捏住这条百毒不侵的蛇的七寸。
我沉默着接受了这盆迎头泼下的脏水,任凭诬陷的泥垢涂满眉心,心口以及脚底,从今以后我所走的每一步,都会有一个偷盗银镯而将人致死的耻辱脚印。
“算是我偷的吧。”再多的争执也难逃这样一个定局,索性便认了,省些口舌,至于是真是假还会有谁去追究?
“接下来的两件事是什么,说出来我一并答应你就是。”我真的不想再回忆任何关于我以前的往事,哪怕一张脸,哪怕一句话。
吴量还在为终于戳住我的死穴而沾沾自喜,笑的如同夏末秋初里绽放的绚烂无比的狗尾花,艳俗而朝气蓬勃,我倒显得像一株露水蒸发完,在烈日的炙烤下奄奄一息的牵牛,萎靡而将死不死。
“你早这般爽快多好!”他喜形于色,尾调如一只点水的蜻蜓,下一刻,他该要兴奋的手舞足蹈起来了。
我闭口不言,遥远而又压抑的回忆似乎是剥夺了我的话语和行动,连同思绪一起,抛到了九霄云外。此刻坐在山崖边上的我,就像一位坐化的得道高僧,除了肉身,怕是连舍利都炼化不出。
“好吧,”他见我不应,神色里的得意更是又添了几分。“既然我娘是因你而死,那这第二件事,”
他故意拉长声调,卖起了关子。锁紧眉头作苦思冥想状,脚下还悠然的踱起了方步。
我嫌恶的瞪他一眼,顺势将包裹中一只瓷瓶丢给翻滚到我脚边的林义。
幽幻散的大部分都是曼陀罗花粉,曼陀罗致幻,可同样也是镇痛的良药,方才我在给他喝的水中放了一些,剩下的这些,索性都给他。
林义摸索了好一会才拿起,迟疑着不肯喝下。说来也是好笑,一个一心求死之人,却还忌惮着我给他的是不是毒药。
“怎么,你还想救他?”吴量轻蔑于我的自不量力,用力扬起的眉过分的表现出了他夸张的惊讶跟嘲讽。是啊,都伤成这样,就算是华佗在世,下半生也只能做一个无能的废人。
“只是不想看他这般痛苦。”我没有救他的理由,却有一万个杀他的理由。我想,如果不是因为林义,我一定会逃出吴量精心织就的罗网,是这样吗?还是我跟林义,都是吊在一根绳子上,等着被抛入水中作吸引游鱼的饵料。
“是毒?”他伸手要去抢,生怕自己的俘虏在自己还没有折磨够时过早的死去。
“曼陀罗,镇痛的。”我懒得去详细的解释,用手挡下他,然后看林义忙不迭的灌下口中。林义的脸上被血跟眼泪涂的一团糊涂,玉带束起的发髻早已蓬乱,几根荒草枝斜斜的插在上面,在风中轻轻摇晃。
“毒翎也会这样好心?”他依旧是低下头对我冷嘲热讽,好像佛主透过浓厚的云层在俯瞰众生,他只看到了盛开的鲜花跟赞美,却无法看到最底层黎民百姓的种种悲苦。
我也不知为何会突然想要帮他,许是他残废的手臂博得了我少的可怜的同情,许是他现在的样子像一个路边乞讨的乞丐,如同许多年前的我一样,也许,仅仅是因为,我不想他滚到我脚边弄脏我的丝缕鞋。
“要我答应的第二件事是什么,你快些说,天黑了,路便不好赶了。”我远眺着如血的残阳,语调平平的催促他,这个黄昏,似乎是格外的漫长。
吴量干笑两声,他也许认为,在他抓住我的软肋后一次又一次的重击会叫我发狂,可是我没有,我很平静,甚至,麻木。
“我娘死时,我没有好好安葬她。”他顿一顿,然后装模作样的叹口气,“也算那个老东西重些情意,末了也是给了我娘一具薄棺。这么些年,荒草也是长的老高了,坟前却没有一个除草的人。孩儿不孝啊。”吴量的话阴阳怪气,像是马面勾魂时唱的惑人的曲子。
我双手握紧,指甲深深的陷进肉里。陪葬,我所有能想到的结果,最坏的大概也就是这样了。待到写完毒谱,没有了利用价值,被活活埋进土中,在黄泉路上给他娘引路。
“既然姑娘是心地善良之人,那么你便给我娘守孝吧。三年,怎样?不长吧。”他眼中精光闪烁,笑颜如青竹翠柳,似妖魔,如鬼魅。
我握紧的拳头瞬间松开来,这比我预料的真是要好上太多了,只是期限略长了些,如果能换成三天或者是三个时辰那便是最好不过了。
“毒翎上跪天地,下跪父母,不跪不相干之人。”我拒绝的干脆,没有一点回旋的余地。一只银镯在当时顶天只能抵三四两的银子,却要我低眉顺眼的给一个水性杨花的歌姬扫三年的墓,披麻戴孝,叩首谢罪,真是欺人太甚。
“如果吴公子执意如此,倒不如杀了我。”我以死来抵*制这番不公平,头可断,血可流,陪葬亦可,这受辱之事,断断做不来,谁人的膝下没有几两黄金?当然,我的不妥协主要来自于吴量,他是绝不敢杀我的。
“这般如花似玉的一个美娇*娘,死了岂不可惜?”他的话轻薄绵长,禁不住叫旁人浮想联翩。
看来他是越来越娴熟与我的交手,在唇枪舌剑里游刃有余,他知道该何时圆润的避开锋芒,从而炼就七窍玲珑之身。我并不吃惊他的不生气,也很乐意看他跟我缓手慢拳的打起太极。
“可惜,可惜,可惜吴公子已是佳人有约。”我笑的如同三月里绽放在树尖上的桃花,明媚艳丽,又像是忽然飞来的一只恶鸟,用尖锐丑陋的爪子抓碎片片桃红。
吴量的脸明显的一僵,红白两色在脸上转换来转换去,妙趣横生。
林义攀住我的胳膊勉强的坐起来,想笑却牵扯了伤口,疼的丝丝吸凉气。
“关姑娘永远是胜人一筹啊。罢了罢了,守孝之事,姑娘就算应了也是应得牵强,在下不为难姑娘。只是这第三件事,还请姑娘务必要答应我。”吴量笑的僵硬,企图用彬彬有礼来掩饰方才的尴尬。
“你说便是。”是福不是祸,是祸,我毒翎又怎么能躲得过呢?
他从怀中小心的掏出一枚青玉色的瓷瓶,瓶塞上缠裹的红绸像一团燃烧的火焰,剔透的瓶身里,仿佛还有流光涌动。
“这是我特意从西域一位神医那里讨要的奇药,”他用左手托于掌心,满目怜爱的盯着眼前的玉瓶。
“说是见血封喉。关姑娘也知道,在下并不精于制毒。所以还不知这所谓的神医是货真价实还是徒有虚名。还请关姑娘。”
他将玉瓶毕恭毕敬的承至我跟前。没说完的话中所隐藏的深长意味,也就不言而喻了。
我的目光略过他的掌中物件,径直看向他的双眼,企图从他眼里读出一些别的什么意思,哪怕是一点微妙的笑意也足以,起码我暂时还不用试这来历不明的毒。
“姑娘别误会,不过是件举手小事,还请姑娘不要吝啬。”他的眼睛像是隆冬里铺天盖地的铅黑积云,没有缝隙,透不出一丝一毫光亮。
“你想要用我…”鉴毒事小,可是关乎性命,明知是难逃这样一个结果,却还是不死心。
“请吧!”
不容抗拒。
既然不知神医是真是假,那这奇毒自然也是真假参半,既然不知这奇毒是真是假,就总要有人来试。见血封喉,见血,封喉。金风玉露一相逢,无药可解。如果见血封喉单单克百毒不侵呢?
“如果是真的呢?”我伸手接了过来,拔掉红绸,顷刻间一股异香弥漫开,就像是置身于一个鲜花漫天的神奇国度,香味奇妙的让人飘飘欲仙。或者说是酒香更确切些,莫说品尝了,单是这味道就足以叫人醉生梦死,百转千回。
最斑斓的虫蛇永远有最猛烈的毒液,最甘醇的美酒也永远是最摄人的妖魔。
我的嘴角起了一丝不被觉察的笑意,似乎是记忆中,有过这么一种难能可贵的味道。鲜花与美酒混合的异香,只需要闻一次,便永世难忘。
“没试过又怎会知道?”吴量强装镇定,紧握的拳头跟迫切的眉眼却出卖了他,他一定是怕我不肯乖乖喝下去。
那我就遂了你的愿。
我站起身来,一瘸一拐的走近他,手指还能感受到流光的液体在玉瓶中轻轻的晃荡。
“这世上除了我毒翎,怕是还没人能配出见血封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