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把吴量的侧脸映照的狰狞无比,对之对比鲜明的,是林义淡若无物的平静,似一池死水,不生活物,不起波澜。
“那就杀了我。”林义缓缓开口,全然没有了贪生怕死的卑微,两只眼睛像是装满了灰烬的洞穴。
“不会那么便宜你!”吴量松开他的衣领狠狠的将他掼在地上,“我要将我娘当年所受之苦,加倍奉还!”
“果然是一个大孝子啊。”林义假惺惺的感慨道,“复仇不过是你抢夺家产的幌子,何必说的这么冠冕堂皇。”他擦去嘴角的血,冷冷的嘲讽着眼前这个可以断他生死的判官。
“你口口声声说着要报仇,要雪耻,暗地里却还不是惦念着萧肃山庄的家业?你以为我不知道你跟爹谈的条件吗?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在中原所做的伤天害理之事吗!”林义用同我方才一样的姿态坐在地上,不屑的揭露着眼前这个光鲜亮丽的人皮下有着怎样不为人知的肮脏秘密,大有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恰恰如同我一般。
吴量的脸色并没有变的难看,甚至还有些玩味的挑起了眉头,“继续说下去。”他背对着我,双手别在身后,向林义弯下的身腰像一个虚心讨教的书生。
“我们果然是亲兄弟,一样的贪慕虚荣,一样的贪生怕死,不过哥哥你的野心倒是我林义此生都学不来的,”说话总是要讲究技巧的,将嘲讽不着痕迹的裹进华丽的敬佩里,怎么听也不会叫人生厌。
“偷了宫中的东西竟然还想全身而退,你这拈花贼胆子也是够大的。纵使你投奔的高将军功可震国又怎样?说到底你不过是他手中的一枚棋子罢了。他答应你的亲事,也不过是交换毒谱的缓兵之计,你还真以为你吴量是什么东西!”林义声嘶力竭的控诉着吴量的罪恶,这每一句都像一支除夕夜里燃放的爆竹,凭空突兀的在耳边炸响。
“呵呵,好弟弟,看来你知道的可真是不少啊,”吴量转过身来,眼里含笑,低头望着山崖下一大片深紫色的花田,算是默认了林义所说的话。
“可是我终究还是多于你一样东西。我们是亲兄弟没错,但总归不是一个娘亲生养的,我多于你的便是你那愚钝的娘永远都给不了的聪慧。你真的以为我会乖乖的将毒谱双手奉上吗?我用生父的命换来的东西,怎么可能轻而易举的拱手相让呢?”
他转头看向我,目光暧昧,柔情万丈,“关姑娘说呢?”
很明显,我就是那个他用生父的命换来的东西。真是可笑,我堂堂一个令江湖中人闻风丧胆的毒翎,竟然落魄成了一个用来交换的东西,不仅失了毒谱,连名声和尊严都一并失去。
我别过脸去不再看他,这一声声哥哥长弟弟短的叫的好生亲密,原来兄弟之间是可以情深似海的,这假惺惺的亲情,禁不住让我有些想潸然泪下。
“哥哥果然聪明,”林义的嘴角不经意的弯起,眼睛里的笑意被余晖映射的五彩缤纷,“那还请哥哥推测一下,新婚之夜高将军的女儿知道你是个残废会作何反应!!”这句话轻柔的如同阳春三月里,那吹面不寒的杨柳风,杨柳风吹动钟锤,钟锤敲动铜钟,发出当当当的巨响,震耳欲聋。
林义果然是在找死。
吴量的脸上凶光毕露,就像一只受到攻击的毒蛇,龇出银光闪闪的毒牙迫不及待的反击,他像野兽一样低沉的嘶吼了一声,伸出左手掐住林义的脖颈,力道之大,都能听到细微的喀喀声,接下来只要轻轻一扭,就跟杀死一只兔子或者一只鹅一样简单。
“杀了我啊!”林义被扼住脖子,能勉强的说出话来,却是含混不清的。这种死法大约是痛苦不堪,早知如此,倒不如舍我一根毒针给他个痛快。
“别急,我会让你生不如死!”他反手把林义摔在地上,一只脚踏上他的肩胛处,依然是用他力大无比的左手狠狠的拽住林义的左臂,脚上一用力,咔吧一声,断了。
我惊异于眼前所见的一切,杀人也不过头点地,吴量就那么稀松平常的把自己亲弟弟的手臂折断,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就像由着自己的喜好,折一枝开的正艳的桃花。这位无量天尊究竟还有多少凶险与狠毒是出乎我意料之外的,我想方才的这些,怕是连他的十万分之一都称不上。
林义咳的肝胆都要吐出来了,却没有喊一声痛,只是在地上抽搐,翻滚,灰白的脸上汗如雨下。他大约是想求速死吧,没有人能比他更了解自己的哥哥,他们两个中的任何一个,简直就是另一个的自己,半斤八两,旗鼓相当。林义当然很清楚自己如果活下来将会经历什么,所以他不惜用一切办法激怒吴量。
眼前的局势正是我所喜闻乐见的。场面越是混乱,对我越是有利,他的随从像座铁塔一样站的威武挺拔,就像一个只能服从命令的行尸走肉。这兄弟俩一个求速死,一个矫情于自己半残的手臂。这真的就是一个天时地利人和的绝佳时机,我再不跑,真就浪费了老天难得为我开的这次眼。
我一边从心底里给这两兄弟呐喊助威,一边弯着腰,想轻轻的从吴量身后混过去。膝盖上的伤没走几步就裂开来渗出血丝,一步一步走的无比艰难。这不算什么,等到了琉璃城,咸鱼翻了身,你吴量若是再敢犯我分毫,我就把你片成片,挂在集市上当猪肉半卖半送。
举步维艰,就是一个耄耋之年的老人都要快上我三分,倒不是畏惧被吴量发现,仅仅是因为疼,我甚至在想,不如就这样死了算了。
“想跑!”吴量的掌法呼呼风响,大概是残废了一只手臂的缘故。我被打得横空飞起,不偏不倚的倒在刚刚被石子绊倒的地方,分毫不差,差一些掉下去的恐惧生生压制住了疼痛。相较于疼,我还是更怕死。我跟吴量,可能是宿世的债主,我一定是世世欠他债,所以才沦落到这般地步。
“你总不能逃出我的手心,还是不要自讨苦吃。”他脸上的怒气还未完全消散,眼眶里鲜红欲滴,不知是夕阳染就了他的瞳孔,还是他的仇恨映红了半边天空的云霞。
毒我尚且都不怕,还会怕吃苦?我蜷缩起双腿冷冷的盯着眼前的这个人。从一开始他眼睛里荡漾的仇恨,让我误以为我的毒真的害过他的什么至亲,再到后来为毒谱所兜的圈子,不着边际的秘密,不杀我也不肯放我的态度,我并不记得我欠过谁一个这般冗长的人情,直到林义的几句话,如同醍醐灌顶,我并不能完全明白,却也是能猜到七八分,吴量可能是偷了什么贵重东西被人抓住把柄,然后跟朝中官员暗中勾结,官员以亲事为筹码要换得我的毒谱,至于是谋权篡位还是杀害叛党就不得而知了,所以才会有接下来吴量的种种早已编排好的戏码一场场的演给我看。原来这所有的一切,不过是为了我的毒谱,不过是为了我制毒的手艺,还有事成之后替他们背黑锅的尸体。
这一个俊朗儒雅的斯文败类。
“吴量。”我端端正正的坐好,并不为又一次的逃跑未遂而心有不甘,目光平静,心如止水。“我毒翎做事向来敢作敢当,只是不要将什么莫须有的罪名强加于我,毒翎在江湖不过混口饭吃,搅坏了名声,我还有什么颜面?既然你的目的是毒谱,我给你便是,将你这做作的戏码一并收了吧。”
林家的冤冤相报看的我心生厌恶,慈父多败儿关我一个连父亲的面容都记不清楚的人什么事,母慈子孝又关我一个连母亲都不知还在不在人世的人什么事?有什么过分的要求就干脆明了的提出来,何必要这样繁琐,将这哀伤的家务事痛苦扭曲的讲给一个毫不相干的外人,我还真以为我在什么不经意的时候欠了林家生生世世都偿还不尽的人情。
“你什么意思,你说我是在做戏?”吴量可能是对于我所说的难以置信,这肝肠寸断的往事,一时之间硬是被我说成了一出抹着脂粉在台上丑态百出的戏剧。他的声音嘶哑暗沉,喉咙中似乎是有鲜血在翻涌摩擦。
“不然?”我不过是以商人的身份卖了林义一副药,仅此而已。
“哈哈哈!毒翎,我倒是真心钦佩你能伪装的这样滴水不漏!”一个人是可以有为数不少的软肋的,就算我做的再怎么刚正不阿,也还是会不小心碰断他的某一根。
“毒害林老爷的毒是出自我手,其他的,怕是与我再不相干。”我紧盯着他眼中熊熊燃烧的火焰,不卑不亢。
“可是你也偷了我娘的银镯子不是吗?!”这一声吼,音如洪钟,震得身侧石壁上的石子扑簌扑簌的往下落。吴量扑到我身前,看样子恨不能将我千刀万剐,然后剁成肉糜做成美味的人肉包子吃下肚去。
原来这才是所有一切事的源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