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忽然大了起来,吹的窗前的竹林子一个结结实实的趔趄。
木门轻扣,柔的仿佛青石板上的雨滴。
“关姑娘。”清亮的嗓音裹在雨水里是道不尽的缠绵悱恻。
“进来。”我盖好香盒的盖子,急匆匆的奔到门前。
门外一片湿冷,风带着雨水的寒意,透过衣裳侵入了肌理。莫凌霁正抖着衣摆上的水渍,手里一把收起的纸伞,像是露水的清晨枯萎的花。
“你怎来了,这样大的雨。。。”我忙将他让进了屋子,又取了布来给他拭水。
“听南星讲你去后厨做活?”他笑语盈盈,身子却有些抖,这一路该是吹了不少冷风吧。
可惜,我竟不能迎他一杯热茶。
“总闲着也是无趣,倒不如找些事来做。”我取了撑窗子的横木,屋里瞬间变得暗淡,不过总算暖和了些。
他弯弯嘴角,想来南星已经把我在厨房里的斑斑劣迹都讲给他听了。
“我这次出去也替你打探了一番,琉璃城并没有一个叫关晓婉的外来女子。倒是有个叫关小喜的,不过已经是个四五十岁的粗俗妇人。”
“嗯。”我应了声,敷衍至极。“有劳公子费心了。这些让南星告诉我就好,何必亲自冒雨前来。”
我在他一侧坐下,盯着他的眼睛,仿佛一泓墨汁点染的泉水。
“不失望吗?”他蹙了眉头,拿起了桌上的茶壶,却不想是个空空的壳子。
我禁不住苦笑连连了。
失望?自始至终都是我编撰的故事,何来失望一说?若是真寻到一个叫关晓婉的女子,倒是要吓到我呢。
我叹口气,装模作样的惋惜,“现在想想,我阿姐大概是死了。”
“我去添些热水。”我夺过茶壶,逃一般的想要躲开他。
“罢了,雨这样大。”他捉住我的手腕,掌心温热。
我不得不别开他浓郁的眼睛,像是院子里粉粉烈烈的夹竹桃,簇拥的热闹叫人不安。
我闪躲着目光,不经意瞥见了身后木几上的琴,不落雨的日子,总是有风,扬起花粉跟沙砾,从窗口涌进,而后在屋里肆虐一番。
几日的放任不管,琴案已蒙上了一层微尘。
“我替姑娘弹一曲可好?”他心领神会,大跨步的走向身后的木几。
手指纤长灵动,曲子却哀婉,仿佛是深林里子规鸟的歌声,声声泣血,马尾弦丝在他指端颤的悠扬,流畅若高山流水,起伏如拍案惊涛。
一曲终了,内心的惊艳像是初绽的莲花,层层叠叠的震撼。
我不知该如何去夸赞。关于这一类精妙的乐器,我真是生平头一次见到,以前,至多也就是在青楼里看见个卖艺不卖身的贞烈女子弹个琵琶曲儿,无外乎好坏,只听个消遣。
此时呢?莫非拍案而起,大叫一声好,然后在地上扔几粒碎银子?
荒唐!
“献丑了。”他将手掌抚在弦丝上,指节分明,指腹红润,类似于这种人,最会调养生息了。
“如切如磋,如琢如磨。”我总归是想起了以前的买主称赞琵琶姑娘的话,犹记得他用扇子点着桌面,一字一点,抑扬顿挫,酸腐却应景。
“姑娘过奖。”他拿起纸扇拱手施礼。
聪慧如他,自然是听出了我这称赞里的言不由衷。
我笑笑,一如既往地沉默,如那日月光下的凝望,地久天长。
外头的雨似乎是更大了些,隐约间还能听到滚滚的闷雷。
我从窗口的缝隙里盯着外头倾盆的雨,雨若愁思,入水,涟漪万千。
莫公子,你要如何才肯放我走?先前的谎言,不过是想换来你这玉璧人儿的眷顾罢了,我并非你的菱儿啊,我只想同我阿姐团聚,便是,如此简单的心愿也变作遥不可求么?
回廊里似乎有声音,淹没进雨声里,一步一步,急切的紧。
“这才几日,便借口雨天要偷懒了?”门被推开,吱呀一声,风卷着雨水的湿寒穿过珠帘扑向了我们,门外的人同风里的湿寒一样快,纤长细腻的手指哗啦一下就撩开了珠帘,珠帘下头的水晶坠子轻轻摆着,像外头树叶尖儿上的水滴。
南星淋漓着一身的水走了进来,鞋子在地面上踩出了一长串亮晶晶的水洼。
“公子?!”她猛的收住步子,两颗瞪得圆圆的眼睛在晦暗的天气里闪闪发光。
我微微低头,掩面而笑。南星,就让我狐假虎威的出一场风头可好?
“这般无礼?”莫凌霁眉头一皱,面上的笑一点点淡下去,打开纸扇轻轻摇着。“我吩咐的事,可都办妥了?”
“公子放心。”南星的头垂在胸前,语气里是小心翼翼的敬畏。她的指尖微微颤抖,不知是因为天寒还是害怕。
不应是惧怕吧,她家公子自始至终都是个和蔼的主子。
“端壶热茶来吧。”他拿起桌上青花的茶壶,伸手递交给南星,两只眼睛同窗外的雨一般,湿冷冷的渗人。
这还是方才对我笑语盈盈的月影公子吗?
南星走出了门,将外头的雨声隔绝,一时间,屋子里静谧的仿佛黑夜。
“南星姑娘性子爽朗,待我也好…”我总归不是个心恶之人,南星对我的好还是记得一二。
“后厨的人可是欺负你了?”他打断我的话,脸上也不再有笑,用方才阴测测的眼睛盯上了我。
看来这件事上,我说不得谎,也懒得去往她们脸上贴金。毕竟那些尖酸刻薄的嘴脸和话语,而今依然历历在目。
我换上一副凄苦的笑脸,并不作答,深知此处无声胜有声,能讲出口的委屈便不算委屈。
“不要再去了。”他轻轻的说,继而又轻轻的叹气,“何苦这般为难自己?”
呵,我心里禁不住一声冷笑,说的轻巧,我关鹊在你问夕宫,算个什么东西?
“关鹊劳碌惯了,闲下来也是不自在。再者说,公子救我一命,我总要做些事来回报,若是公子还要把我当客人对待,关鹊怕是不能久留了。”
我说的谦卑至极,如一颗落到泥土里的种子。
“倒是个倔脾气。”他笑笑,不再勉强。
厨房是离后门最近的一处地方,等午阳引来毒物,我逃跑起来也是便利。
我自然有我的如意算盘要打。
“公子。”南星的手脚出人意料的麻利,不消片刻,便在外头扣门。
“进来。”
南星半边身子都湿透了,额前的发丝胡乱的贴上脸颊,显得有些狼狈,手里的茶壶却滴雨未沾。
我忙接了她手里的茶壶,滚水还冒着热气,又拿了布给她擦脸。她接过,掌心划过我的手背,彻骨的凉。
“多谢。”她说。
我竟莫名的心疼起来。
珠帘将我们同她隔开,珠帘外的她低着头走去外屋,隐在一个我看不见的角落,细细的擦拭着身上的雨水。珠帘里的莫凌霁拿过茶壶倒水,三起三落,优雅而娴熟,一片碧绿的茶叶子在清亮的茶水里打旋,久久也不肯停下。
只一瞬间,茶香便蔓延了身侧四周。
“请。”他将茶杯推到我跟前,掌心向上,彬彬有礼。
我望着桌上两杯碧玉色的水,异香缭绕,雾气蒸腾,圆圆的杯碗像是夜里不知名的兽的眼睛。
“俗人多泛酒,谁解助茶香?”顾不得茶温烫口,他仰头一饮而尽,更像是喝酒,酣畅淋漓的洒脱。
我的手搭在茶杯一侧,不知该如何品评他这句莫名的诗词,所能做的,不过是填满他手中的空杯子。
关鹊只是个不识字的粗人罢了。他的悲喜,我如何得知?我不过是一只他豢养在笼中的金丝雀,只要有精良的毛色跟动人的嗓音便好。
不是吗,莫公子?
“对了,我险些忘记。”他一杯饮罢,从前襟掏出一枚菱形镂空瓷盒,盒盖上描着两片艳红的梅花。
“这是?”我伸手接过,旋开,膏体晶莹如凝脂,香味清浅,是八月里桂花的馨香。
“女孩子家,身上留了疤总归是难看。”他的笑一如既往地的温暖。
这般贴心,禁不住让我泪眼连连了。
“多谢。”我满心欢喜的拿在手里端详,忽然心里想起了什么似的,脸上的笑一点一点的暗淡下去。
如果并非你莫凌霁救我一命,又为何尽心尽力的扮演一个恩公的角色?
“姑娘栽种的花儿已经长得寸许高了,等天晴了,叫南星领你去看看。”他站起身子,目光不经意的瞥见桌角的香盒,冰裂纹路,触手温润。
“好。”我嘴里应着,心下却慌乱起来,琉璃城的毒公子若是发现香盒里的夹竹桃会怎样?
“莫公子在里头吗?墨染天尊邀素锦夫人跟你晌午一起用饭。”门外的人说话阴阳怪气,不男不女的,凭空让人起一身鸡皮疙瘩。
不是父子关系吗?如何这般生疏?
“知道了。”他冲外头喊了声,嘴角一抹若有似无的苦笑,似乎是无奈至极。“我先告辞了。”
珠帘轻响,他没有走去门外,而是走到了南星跟前。
“给关姑娘的活计最好轻省些,而且我不希望再听到类似于今日之事。”说罢,扬长而去,屋门大开,风裹着雨雾铺天盖地的袭进屋子。
送走了莫凌霁,我慌忙关好门,南星瑟瑟着身子站在屋角,门口吹进的风凉透了她的身子。
“快过来。”我抻了她的手臂,从柜子里随意拣出一件衣裳,“换上吧,当心着凉。”
她全然变了一个人,仿佛一只乖巧听话的猫儿。
我转过身去不再看她。
身前的铜镜映出了身后的窈窕身子,初发芙蓉的体态,美人骨,柔葱蘸雪。我又不禁偷偷扭头去看。
藕段般细腻洁白的手臂上,一颗痣殷红如血,在鹅黄衣衫的映衬下,分外扎眼。
我看的彻骨生寒,心神不宁的撩开珠帘走去外屋,内心如雨幕一般,连绵而动荡,烽火连天的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