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从晌午一直下到了第二日清晨,整个天地间都是湿漉漉的潮气。所幸有莫凌霁的眷顾,风鸣按着三餐的点送来饭食,省了去厨房路上的奔波。
天刚放亮,我便踩着夜里的湿潮去看我的午阳花,青石板上都是亮晶晶的水洼,映出上头一个急匆匆的影子。
不想,有人要早过我。
墨荷?她站在午阳花跟前,墨绿色的衣裳在身后鲜绿色的花叶前显得暗淡无光,似乎是等了许久,裙摆上有被露水打湿的印子。
“关姑娘早啊。”她亲热的唤我。
我随口应了一声,俯身去看我的午阳。花枝有些倾斜,花瓣被雨水打落了几片,残红落入黑褐色的泥土中,看的我好生心疼。
幸运的是,侧枝上又打了一个花苞,露出一个鲜红的小嘴,若是今日放晴,便会开了。
我从袖口掏出一个香盒,粉嫩的膏体散发出一股廉价的脂粉味儿。
“用完这三日便不要再碰午阳花了,中毒再深些怕是神仙也没有法子。”我郑重其事的叮嘱。
墨荷一迭声的答应,宝贝一般的揽入怀里,眼睛里躲闪的鄙夷却还是被我看到。
墨荷,先别急着小瞧我,我还要借你功成名就呢。
“墨荷姐,我来的路上见白芍开了,不知能否采上几株做些脂粉?”
“你不是药坊的丫头吗?还会做脂粉?”她嘴上虽这样说,眼睛却骨碌碌的转了起来。
“我做的同你们的不一样,等我做好了,姐姐一试便知。”
问夕宫做的是胭脂水粉的生意,我若是能在其中崭露头角,还怕等不来锦衣玉食的日子吗?
“好啊!”她莫名的欢喜起来,像是收到了意外的馈赠,满满的意料之外,于她而言,大约我的利用价值远超出她的想象。
辞别之后,她步履匆匆的赶去夫人那里论功行赏,我则是挑着品相好的白芍细细的掐了,香味浓郁,露水晶莹。
太阳升起来的时候,我才慢慢的走去厨房。
后厨还是一如既往的喧闹,锅碗瓢盆的碰撞声,还有姑娘婆子们或高昂或低沉的讲话声。
我从侧门走进了屋子,鞋子踩在地上不发出一点声息。一时间,万籁俱寂,鸦雀无声,所有人的眼睛都齐齐的看向我。
这阵仗,着实叫我手足无措。我不过昨日偷了一日闲罢了。
剪秋从窗口探出身子,瞧见了满屋子奇异的画面,“快些做事。”她用手里尖刀的刀背敲了敲窗棂。目光扫过我,已经不再阴冷,而是如深秋的雾一般。
婆子们这才陆陆续续的忙活了起来,却不再说话,仿佛一个个牙尖嘴利的哑巴。
莫非她们一直在议论的是我?
懒得去在意,径直奔了天葵婆子。
“关姑娘。”她远远的看见我,却突然对我躬身施礼,语调里是我不愿听到的敬畏与冷漠。
这……
我不得不停下了要往灶膛里添柴的手,望着一屋子诚惶诚恐的脸,心里猛的刺痛了起来。
莫凌霁究竟对她们说了什么?为何要如此惧怕我?好容易有个不带坏心思的人诚心待我,却旋即冷漠的如万里外的冰山。
我不要这敬畏。
“南星!”我跑去厅房里,一把抓过正悠哉悠哉喝粥的南星。“你过来!”
院里的桂花树枝繁叶盛,水井上的辘轳湿漉漉的滴着水,树上有只画眉鸟儿被一拉一扯的两个人惊的飞走了。
“急急忙忙的,怎么了?”南星倚着桂树,懒洋洋的发问,眼睛却躲闪着我。
“你家公子到底发了什么号令?怎么这整个后厨的人都…都…”我突然想不出什么合适的词汇来形容。
“你是公子的客人,先前对你不敬是她们的过错,现在多些敬畏,你倒不习惯了?”
“我…”
“再者说,公子只是叫我传话给剪秋,至于她怎么跟下头的婆子们讲,就与我不再相干了。”
我一时语塞,巴巴的看着她却不知说些什么。
“你若是有什么异议便同剪秋去讲好了,毕竟她才是后厨的掌事姑姑。”
南星,你明知我惧怕她!
她同昨日那个被雨水打湿半边身子的姑娘判若两人,心中想的,嘴里说的,又变作了我喜欢的尖酸刻薄的模样。
是了,莫凌霁劝我不得,也只好用这些丫头婆子们做些文章,让我在做活计这件事情上知难而退。
我盯着她似笑非笑的脸,一跺脚,甩了头走开。
我能如何?
身后传来南星轻轻的笑声。
进屋有些愤愤端了木盆要去井边,伸手就被人拦下,。
“这些粗活还是我们做就好。”抬头,看见一张满面堆笑的脸。
“好啊。”我不怒反笑,纤纤素手递过去,又索性去屋角搬了一把木凳,端端正正的坐在屋子中央。
忙碌的人群都小心翼翼的绕过我,厨房里热火朝天的景象仿佛与我不相干,论下来,我比她们的掌事姑姑剪秋还要清闲的多。
如南星所说,我本该欢喜才是。可以明目张胆的偷闲而再不用担心会被泼一身淋漓的水,也不会有尖嘴猴腮的婆子挽了袖子同我作对,就算随意吃些东西也不会有人敢站出来说一句话吧?
可是,我却在她们毕恭毕敬的疏离里,如坐针毡。
他的守护于我而言,竟成了一种难堪。
拘谨了不过片刻,我便尝到了赋闲的甜头,罢,我便安心的享受这安逸。
连着几日,我去后厨的时间越来越晚,而又离开的越来越早,有时就在厨房里打个转就立马回来了,有时会在柴堆里从晌午一气睡到擦黑,竟还有人热心的叫我吃饭,呵,人上人的待遇。
白芍做的脂膏里新加进了露水,味道清淡,涂在脸上慢慢的揉开,格外凉爽。
我分别装在两个脂粉盒子里,其中一个盒子别样的小巧精致,是用来送给南星的。
这几日总也不见她,想问却没有个开口的人,想在用饭的厅堂里寻她,自己却总是贪睡误了时辰。
我揉了一把脸,从干草堆里探出身子。外头天好,又挨着灶火,身上竟有了一层薄汗。我伸伸懒腰,向院子里的水井走去。
井边随意的堆放着木盆木桶,地上有斑驳的水渍,有青色长尾的蜻蜓在水边盘旋,一点便是一圈圈荡漾开的涟漪,桂树底下开着几株叫不上名来的野花,嫣红姹紫,引的蜂蝶争相眷顾。
多好的一副春景啊。
我半仰在石头柱子旁,眯着眼看青白色的天,云朵飘来荡去,肆意舒卷,日头斜斜的挂在西边,慵懒的坠着,照的身旁两侧温暖如初夏。
一个人影婷婷袅袅的就奔了我来,把光挡了个严实,她身形瘦长,逆光里看不清眉眼,只是头上有枚闪闪的簪子,晃的我头昏眼花,心旌摇曳。
该是件价值不菲的宝贝?
我全然忘却了去管这人是谁,眼睛跟脑袋里都装满了这宝贝簪子,垂涎三尺。
“关姑娘好生清闲。”来人穿一身蜜色的衫子,衣摆上有细碎的花纹。
墨荷?
我站起了身子。
眼前的女子不再穿她恒古不变的墨绿衣裳,一抹清亮的颜色,衬的她愈发年轻,脸上略施薄粉,淡扫蛾眉,一双美目顾盼生姿。
问夕宫的女子都是美人坯子呵。
“墨荷姐姐今日似乎是与众不同呢。”我笑道,心思尽数被她头上的簪子勾了去。
“哪里?”她笑笑,面不红心不跳的收下我的赞美之词。
“夫人可还满意午阳花的解药?”
“满意。特意吩咐了些奖赏给你送去,不想你不在屋子,我便特意来这里找你。”
什么奖赏?一些廉价的破烂玩意?特意来找我?你的目的不过是我几日前允诺给你的白芍脂粉。
“墨荷姐这簪子可真是漂亮。”我由衷的赞叹道。
簪子上的流苏坠子反射着细碎的光,同天上的日头一般,晃的我几乎要挣不开眼。
她笑的更为得意,仿佛要上了天,去与那九天玄女媲美,看谁的身姿更婀娜,饰品更高贵。
“可是夫人赏的?”必然吧,不然就算她是一个有些权势的婢女,也绝不可能有这般华贵的首饰。
她别开我的目光,却不答话,想来是怕我争功要了她这簪子?
那我就偏偏要了她这簪子。
“真是精致。”我一扬手从她头上拔了下来,转身便跑开了。
簪子做的巧夺天工。金质的簪身流光顺滑,镶嵌一颗葱心绿的宝石,浑然天成的色泽,流苏是金丝绕就,步摇步摇,一步一摇。
好宝贝。却见墨荷瞪圆了眼睛,嘴里叫嚷着要我归还,仿佛我拔下簪子那一刻就成了她杀父的仇人。
我绕着水井转弯,看她丑态百出的追逐,“墨荷姐这样小气,给我看一眼都不成?”
“还我!”
“这样宝贝着,不如送我戴几日?呵呵。”
一个丫头拎了满篮子的果子从侧门出来,我步子快,一不留神,跟她撞了个满怀。
“哎呦!”
果子撒了一地,桃子李子杏子梅子,还有几样我叫不出名来的西域品种,都在院子里打滚,有几个还滚到了水洼里,裹了满身的泥浆。
我被撞得踉跄了几步,不巧又踩上了一颗果子,脚一滑,一下子结结实实坐在了地上。不过摔跤归摔跤,手里却紧紧攥着那簪子。
“关姑娘你没事吧。”不想把这小丫头吓得慌了神,顾不得满地清甜可口的水果,飞奔了我跟前,一把便将我搀起。
该致歉的人是我才对。
“没事,是我不小心。”话还没说完,衣襟却被人拎起。
墨荷张牙舞爪的瞪着我,面色狰狞,气喘吁吁。
“把东西给我!”看来她是动了真肝火。
“墨荷姐,有话好说。”小丫头也是个伶俐的主儿,劈手就打开了墨荷揪住我衣襟的爪子。
“滚开!”她变作了一只被人叼走幼崽的母狮,人挡杀人,佛挡杀佛。
我趁乱跑去了井边,手里捏着簪子悬在井口上方。
“别过来。”我笑的猖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