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田一侧是翠竹林,竹林里头有一座竹子搭的屋子,油油的绿色,跟四周的竹叶浑然一体。屋子两边是放药材的架子,一人高,上面堆满了匾筐。
屋子里是些简单的摆设,桌椅板凳,里屋靠墙放着一张绣花床,月光从窗口挤进来一条窄窄的缝,昏暗的光线下,似乎所有的东西都蒙着一层尘。
莫凌霁捻亮桌上的蜡烛,青灯如豆,一跳一跳的显得凄凉,就着蜡烛又点上墙角的两盏灯笼,屋子才算亮堂了起来。
屋里的物件干净而简单,并没有蒙尘,应该是总有人来打理。让我惊讶的是其中一面墙,从地面到屋顶,都是密密麻麻的木头格子,格子里头,挤满了各式各样的瓷瓶瓷罐,瓶身上贴着红色纸签,纸签上是横平竖直的小字。
这里比司药房还要招人喜欢。那些流光瓷器里装着的,总不该是些个胭脂水粉吧,守着这样大一个毒药园,不装些毒物,怎么说的过去?
“坐。”他扶我坐下,想从水壶里倒些水来喝,端起来,却是个空空的壳子。
“她们倒是会偷懒了。”他笑着嗔怪道,也不恼,抬头看我,眼睛里是歉意。
我头痛欲裂,回想方才,心里仍是怕的要命。我可是百毒不侵之身,怎么会被这花。。。?仅仅是因为身子弱吗?
身子趴伏在桌子上,手支撑着脸颊,勉强抬起头来。却看见对面的莫凌霁轻摇纸扇,生龙活虎。不对,他怎么没事?莫非他有解药?
看他起身从木架上取下香炉,又点了一把薄荷草叶,想要去去屋子里女儿羞的味道,草叶燃起,腾起一股青蓝色的烟雾,香气清凉,提神醒目。
“感觉好些了吗?”我实是难以理解他这凭空而来的关切。
我摇摇头,“你为何不怕这花?”
他慢悠悠的往香炉里添着薄荷叶,并不着急回答我的问题。
“你有女儿羞的解药?”我试探着问,看他怡然自得的样子,那解药该不会是他手里其貌不扬的薄荷吧?
“女儿羞根本就算不得毒。只是香味怪异了些。不知姑娘为何要把它归为毒药。”
“它惑人心智。方才险些勾了我的魂魄。。。”我忽然不再说下去,若是没有心魔,我又怎么会生出那些劳什子的非分之想?
那让人前赴后继的毒谱,那眉眼冷峻的贵人,那闭月羞花的莫公子。
“只凭这些?有种花功效要强上女儿羞百倍,还不是在百年前被人采摘的绝了种?”他拿着纸扇在桌上轻轻敲,一句一扣弦。
他说的应该是狐媚紫。古书记载,狐媚紫,狐媚,妖邪也,化人形,吐人言。紫,狐妖精魄落地成花,迷惑众生,乐者极乐,苦者极苦。释心魔变幻象,心想事成。
镇痛的曼陀罗同它相比,仿佛水滴落入茫茫沙海。
我一直以为是书上信口胡诌,原来,真有这花。
“算它无毒,姑且先归为药效。为何你会安然无事?”我不再管这女儿羞是否可以归为毒药。我关心的是你莫凌霁为何不怕它。你家财万贯,身侧美女如云,富可敌国,权比天高。
我不信你莫凌霁没有心魔。
“这也正是我想问姑娘的。”他收下我的咄咄逼人,并加以十倍奉还。
问我?脑子里仍是浑浑噩噩的难受,却还是强打起精神。我倒要看看他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我身上种着金丝蛊,所以不受这花的蛊惑。姑娘身上也种着蛊,按理说。。。”他不再说下去,眉眼轻挑,笑意后是满脸的肃穆严寒。
南星可真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呢。
“我身上种的银丝蛊可解不开这旷世奇毒。”银丝蛊是小蛊,金丝蛊可是大蛊,种金丝蛊的代价可要比银丝蛊大上百倍,痛苦要强上千倍,半途而废的人要多上万倍。
“呵呵,可是银丝蛊同样也解不开禁言草的毒。”他依然是怀疑我的。伪善面具后的獠牙快要撑破温婉的笑脸了。
“口说无凭。”我开始耍起了无赖。骨子里还是个市井混混。
“好好好,算你种的蛊不到家。”我想象不出他不笑是什么样子,他眼里的宠溺叫我浑身不自在。
用手指揉了几下太阳穴,心里才渐渐开始明朗起来,等等,他种着金丝蛊?
“南星说,蛊在琉璃城可是邪术。”可是株连九族的罪。我斜着眼睛问他,看起来像是威胁,天知道我心里早已经抖成一个筛子。
“怎么,你还想揭发我?”他托着腮,一脸的有恃无恐。
“我关鹊才不做什么恩将仇报之事。”我说的豪气冲天,仿佛一个铁骨铮铮,有情有义的汉子。其实我们彼此都心知肚明,关鹊若是得罪了跟前这个人,将会死无葬身之地。
“关姑娘真是豪爽之人,可惜没有酒,不然我一定敬你一杯!”在摇摆不定的烛光下,他脸上的嘲笑被无限放大,跟黑暗融为一体,快要吞噬我。
“改日一定跟莫公子不醉不休。”我抱拳施礼,头依然是疼,身上却有了力气。
“姑娘答应的事可不要反悔。”我心里咯噔一下,这话,似乎在哪里听过。
他合上纸扇,起身走进了里屋,又从柜子里拿出一个包裹。我被吓得长舒一口气,我还以为他真会搬出个酒坛子来,要与我一醉方休呢。
“这是那日同姑娘一起掉下来的东西。”他笑语盈盈,仿佛十五夜里燃放的第一朵烟花。
我眼前一亮,喜悦之情溢于言表。
“多谢莫公子!”我从他手里几乎是抢夺了过来。这世上的所有事,全都没有失而复得来的美妙。
我攥紧了包裹,像是攥紧大捧的珠玉。我从没想过,有人会把这东西如此轻易的还给我,并且不带任何附加条件。
“崖上我也差人去看了,只有些零碎物件,似乎是个摔碎的镯子。”我喜欢他的细心,如同我喜欢他的美貌。
“莫公子费心了!”失而复得的欢喜冲淡了身子上的不舒爽,也冲淡了关于那日的记忆。
崖顶上,除了那些零碎物件,还应该有几个死人才对,除了死人,还应该还有我那些价值连城的宝贝才对。
我被包裹里白瓷小瓶的碰撞声迷惑了头脑,只剩一味的笑,却忘了有些事情并不在情理之中。
“不打开看看丢了什么没有?”他善意的提醒道。
竹林外的马儿一声长长的嘶叫,裹了花香跟尘土,从窗口的窄缝溜进屋子里。
我摇摇头,依然是笑的合不拢嘴。包裹绑的并不严实,蓝底白花的布料里,露出一根水粉色的翎羽,无论是在柔和的烛光里,还是在清冷的月光下,都显得格外突兀。
他没问这东西的由来,我总不能巴巴的拿出来再显摆一番,非要他问我才罢休?言多必失,他不问我便不说。毒翎可是个恶人的名称。
他在门口探出身子,盯着外头的风吹过竹林,哗啦啦响,竹叶乱作一团。马儿又不安分的叫了几声,他抬头看着天上被云遮住所剩无几的星星,皱紧了眉。
“盗骊叫的急躁,怕是要下雨了,我们还是快些回去吧?”盗骊?原来那马儿有个这样动听的名字。
他忽然转身,正好看到我从包裹里拿出一个小瓶子。瓶子里装着几粒草籽,顶上并没有插翎羽。
“好。”我吹熄了墙角的灯笼,又一甩袖子,灭了桌上的红烛,一颗泪,顺着烛台缓缓流下。
“这儿有纸伞吗?万一路上下雨。。。”我急匆匆的跟在他后头。嘴里随意说着话,却不时瞟一眼花田。花田里有一块空地,土质绵软而肥沃。我捏紧了手里的草籽。
“屋子后头似乎是有个斗笠,你等着,我去看看。”
他返身走进了竹林,像是石头没入大海,周遭簌簌的竹叶是他腾起的浪。
月亮似乎是被天狗吞进了肚子,夜黑的不可思议。
在他没入竹林的同时我也没入了花海。有些花草,在泥土里沉睡,见了同类便疯狂的长,周围的植物越毒,它生长的就越旺盛。
它就是金风玉露里的金风,见血封喉里必不可少的一味药。也是我手里如蚁般大小的种子。
以手为铲,泥土下覆盖微小的生命。粒粒如金。
不久便会来一场雨,润物细无声,在明早的曙光里,探出一个小小的芽头。今夜,真是占尽了天时地利人和。
“找到了!”我刚把手上的土屑在衣角上蹭干净,他就牵着马赶来了,手里拿一面细蓑织就的斗笠。风从他身后吹起,衣袂悠然飘兮,发丝清扬婉兮,满面风尘。
这玉璧一般通透的人儿呵。
马儿扬起蹄子,跑的飞快,竟快过山顶上呼啸的闪电。耳旁只听得烈烈的风声,听不到滚雷,轰隆隆的响彻四角的天空。
路上实在颠簸,仿佛坐一条风浪里的孤舟。我有几次险些摔下马,为了保命,我只好又一次轻轻的环上他的腰。
这一次,我大概能听到他胸膛里得意的笑声。
“你在我的问药园里种了什么?”他的声音很轻,低低的像是在耳语,被马蹄声盖过,传到我耳中,字字真切。
“月影公子会喜欢的。”我断言他一定会痴迷于我的花草,在开花的时候美过这琉璃城里身价最高的花魁,千金难换美人一笑。
斗笠在背上鼓足了风,像是枚小小的帆,随意的挂在船上,做个精巧的装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