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良辰好景,若是能邂逅良人,饮个几盏忘忧水,在柳下抚琴吟几首鸳鸟嬉戏,也是件人生乐事。哪里去在意什么故国亲眷,抛了这世事,喝它个一醉方休,唱它个一城烟柳醉风流!
手指被木刺扎了一下,游荡的心神才尽数回了身体。回想方才,不禁出了一身冷汗。究竟是什么奇异的花,遥遥的远在天际,就凭借味道,竟能让人生出这毛骨悚然的恶念。曼陀罗同它相比,充其量不过是一颗镇痛的糖果。
石板上有脚步声,很轻,平平仄仄,一个人影缓缓的走了过来。
“欲问佳人子,何事锁愁眉?”清亮的声音从回廊一侧传来,声音的主人摇着纸扇,一步一踱,身上的衣衫似乎是取了月的光华织就。
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
“莫公子。”我盯着来人笑盈盈的脸庞,毕恭毕敬的行了个礼,回想着刚才的念头,依然是心有余悸。
他折上纸扇,用扇尖轻轻的抬起我的手。这纸扇我认得,黑山黑水黑松柏,扇子角上,有个小小的红印章。
“关姑娘不必多礼。”他的笑压下了这院里的百花,连天上的月,都扯了一片纱样的云遮住了脸。
“我见屋里暗着,还以为姑娘睡下了。这样晚才来看姑娘,是我疏忽了。不叨扰吧?”
“无妨。”我赶紧弯一弯腰身回应他的彬彬有礼,这样温润谦和,着实叫我受宠若惊。
“听南星说,姑娘的伤已经无碍了。”
“多亏南星姑娘精心照顾。”流水的谎言潺潺流淌,违心的话说起来却也是格外顺嘴。
“关姑娘在这问夕宫住的可还习惯?”
“问夕宫里都是些友善之人···”我的声音低下去,第一次说谎说的这般没有底气。
我见他目不转睛的盯着我看,身上有些不自在,抬手将碎发拂到耳后,露出了额角红豆样的疤。
他将我的拘谨收进眼底,又忽然笑了,温润的脸庞,嘴角是上弦月,眼睛是星子。
“莫要往她们脸上贴金了。清早的事家母已经同我讲过了。她说你样貌不出众,嘴巴却是刁得很。”
我尴尬的把玩着胸前的一缕发丝,心里却在想,他这话里究竟是褒还是贬。
他见我不反驳,脸上也没有什么气恼之色,而是仰着颈子盯着天上那半圆的月亮。
偶尔偷眼看他,身旁的他同天上的月一样,华美而光芒四射。
“怎么了?变得这样乖巧?她们为难你了?”他也仰起颈子望着天上的月亮,额头圆润饱满,面颊柔美无双。卧蚕眉,水晶瞳,桃花面,美人骨,一颦一笑。睫毛在脸上投射出两道修长的剪影。他的美,叫我窒息。
我摇摇头,收回目光。“有心事罢了。”轻轻的叹一声,眼前浮现的却是粥里全须全尾的虫子,还有三月送来的大朵芍药花,雍容华贵。
“可否说来听听?”他摇身一变,化成一个妙手仁心的医师,能调剂出治心病的心药。
我喜欢他的笑脸,像寒冬里温暖的炉火,烧的红彤彤,或者是夏日里新汲上来的井水,凉爽甘甜。
我依然是摇头。并非我不想说,而是我不知从何说起。
说我是萧羽的妹妹?来寻我的姐姐?可能不等我话说完,便抓了去换那通天的玉璧吧。
“不说也罢。琴已经做好了,明日我便叫他们送来。”他打开纸扇轻轻摇着,发丝扬起,像个妖精。
“莫公子,这···”他竟还记得?那日顽劣失手弄坏他的琴,本以为他只是玩笑的一句话,没曾想被记进了心里,这七窍玲珑的人竟生了这样细腻的心思,细如针脚,实是难得。
“我月影许诺的事,向来不食言。”他正色道,锦衣玉食里养出来的桀骜,像翱翔长空的鹰。因着是对我,所以眉梢眼角还是盈盈的笑意吗?
他对我的好,像是压顶的泰山,面面俱到,汹涌而又铺天盖地,只是千钧的重,叫我喘息不得。
你对我这样好的目的究竟是什么?我捏紧了拳头,将话语梗在喉头。权衡了一番利弊,终究没有问出口,也幸好没有问出口。
“其实,我想离开这问夕宫。”我用出力拔山河气盖世的勇气,却还是躲闪着他的眼睛,像一个过河拆桥的恶人,颤巍巍的捏着一柄斧头,徒生一脸的横肉。
“寻你阿姐吗?”莫凌霁的脸色忽然冷了下来,暮秋清晨的寒霜铺了这玉面罗刹的脸。他低下头,对上我游离的目光。如同两把小小精致的勾子,勾住我的皮肉,用这色相,勾了我的魂魄。
“是。”我答的含混,有些想笑。我编撰的故事连南星都骗不过,难不成会骗过他?
“明日我差人帮你寻。姑娘安心在这里养伤才是。”
“救命之恩尚且无以为报,这些琐事,还是不劳烦公子了。”
“举手之劳罢了。”他笑笑,冰霜消融,万物归春,目光浓郁,仿佛正午的午阳花。
我深知推脱不过,但更多的,是我不想违背这个玉璧一样的人儿。也不想错过这神奇的花。蛊人心,惑魂魄,同眼前这个玉璧雕琢成花朵模样的人一般。
“那··多谢公子。”四角的牢笼禁锢着一个伶俐的兽,在没有取了他所需之前,又如何肯轻易的放我走?
“不必这样客套。”我想,他的笑容若是在冬日,一定能融化皑皑的白雪,能让枯树的指头冒出星星点点的绿。
回廊上的两个影子同样修长俊美,不安分的隐在身后,偶尔交叠,在月色跟花香里演一场不出声的哑剧。
风又卷过来一阵花香,丝丝缕缕的,像是异域公主脸上蒙的面纱。
“姑娘是叫关鹊?那报喜的鸟儿?”他转过头来,一半儿脸上是月光,一半脸藏在黑暗里,恍惚中,看不得悲喜。
“是。”我的牙尖嘴利此刻都不见了踪影,在他面前,变作了一个温顺的猫儿,同先前那刁钻古怪的毒翎判若两人。
是因着心里有事,还是仅仅因着他?
“姑娘可有过别的名字?”他亦是敛下了往日的狂傲不羁,问的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像是怕惊动什么,又像是怕错过什么。
莫凌霁,连你都要怀疑我吗?
心里头有些刺痛,仿佛被玫瑰枝条上鲜嫩的刺扎了手,十指连心。
忽然想起南星说过的,在救回我时,似乎是唤我,菱儿?
菱儿。
大约我于他而言,只是个月光下模糊的影子,身形眉眼,连同悲喜都要在别人的身后活着,像木偶一样,模仿着身前的人,惟妙惟肖,若没了光,便死于这天地之间,万劫不复。
“许是我同那个叫菱儿的姑娘极为相似,叫莫公子认错了?”这话听起来酸溜溜的,跟残红褪尽后枝头的青杏一个味道。
我偏偏要嫉妒,偏偏不甘心做别人的影子。
他惊慌失措,像个被人拆穿谎言的孩子,几乎要夺路而逃,月光将他脸上的尴尬照的无所遁形,眼神里的失望跟落寞是火燃尽后的灰。
手掌捏紧了扇子,指节是一根根发白的骨。
“我与她多年未曾见过了”他的话戛然而止,呼吸里尽是密密麻麻的愁,欲语还休,欲语还休,一个旁人,又如何能体会到他话语里缠绵的儿女情长。
大约是像吧,可又说不清是哪里像,大约是熟悉,可又偏偏拘谨的如同陌生人一般。多年未见,模样都要变了几遭了,竟出口就唤我菱儿,给我胡乱安插个什么身份!
我的气恼凭空而起,眼里有怨,仿佛他是我宿世的债主。说不清是掺杂了嫉妒,还是他不肯放我走的迁怒。
“是在下失礼了。”他终于不再看我,湖绿鹅黄的衣角走动间能带出火焰,生生灼伤他的眼睛。
我在他身后,掩了面,露出诡计得逞的笑。
借了这口玲珑宝刀,替我斩个俗世烦恼丝可好?
“小时候有个算命的先生说我命不好,叫我改个名字,转个运。”我慢慢的说,语调悠扬悦耳,琴瑟的尾音一般。于他,像是在火上落了一场绵绵的雨。
莫凌霁转过了半边脸,身子隐在回廊的阴影里,脸隐在浓密的发里,月光隐隐约约的,看不真切。
我以为,他会满心欢喜的转身捏住我的肩,摒了呼吸听我的下文,眼里是灼灼的光跟满满的失而复得。
风吹起他的发丝,吹动我的衣摆,身后两道修长的影子,继续演绎那场不出声的默剧。我不说他便不问,他不问我便不说,我跟他之间沉默的把戏,地久天长。
我深深的吸一口气,嘴角上扬,眼里的光亮过他的眸子,亮过天上的星。
“好香的花。”风是从城东吹来的,那里植着大片的妙手香,芬芳馥郁,那妙手香的主人,便是跟前这位公子,剔透玲珑。
既然你不让我走,那我们便各取所需。既然你都分不清菱儿跟我,那我便索性沾沾她的恩泽。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我是毒翎,为利而生。
~~~花为媒。。情愫暗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