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上并没有下雨,风却大的很。
赶到问夕宫的时候,闪电已经很密集了,映的周遭亮如白昼。
问夕宫朱红的大门紧闭,威严肃穆。这是第一次,我置身于外头,以一个过客的身份打量这繁华富裕的宅邸。
青石砖,琉璃瓦。盘旋的龙飞上了檐角,龙口中叼一颗檀木的珠子。门前种着两棵核桃树,高耸入云。寓意家和万事兴。城墙高而宽,左望不到头,右望不到尾。整个宅子,给人一种泰山压顶的庄重。
“我娘的脾气是愈发大了。”他跳下马,又把我扶下来,望着朱漆铆钉的大门,怔楞了好一会才低下头幽幽的说了这么一句。
“走,去后门看看。”他一手牵着马,一手牵着我的衣袖,绕过一大片绿色藤蔓覆盖的院墙,来到了后门。
说是后门,可比有些人家的正门还要气派,青石砖瓦,高大威严,仿佛一个面色冷峻的巨人,拒人于千里之外。
毫无疑问的,后门同样也是锁的结结实实。
他轻轻的看我一眼,远处有闪电的光打过来。两只眸子在漆黑的夜里显的晶亮,可我却说不清他眼里掺杂的东西。像是清晨露水上反射的万丈霞光,五彩缤纷。
这双眼睛,如果是在一个月光通透的夜里,或者是在一个花香弥漫的午后,足以让我怦然心动。可惜这是一个雷雨交加的子夜,在一声响雷过后,我大约是能懂一些情为何物的纷扰了。
“对不起。若不是我执意要看那花,你也不会被锁在外头。”我心里并无歉意,相反的,我倒是感觉一身轻松,仿佛一只飞出笼子的金丝雀。
“与你无关。”他依然是温文尔雅,随手将马匹栓在了门前的梧桐树上。
两道紧闭的门并不足以让他恼怒,我想,就算是他娘亲卷了他的衣服铺盖将他逐出门去,他依然会笑呵呵的寻一处舒适豪华的客栈。
“那怎么办?”我盯着夜色里黑洞洞的门,盯着乌云密布电闪雷鸣的天,看这阵仗,雨是非下不可了。
不知为何,心里竟一点也不着急。这门,就一直锁下去好了,永生永世不要打开。
“跟我来!”他突然抻了我的衣袖,向藤蔓浓密处跑去,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他的手掌轻轻环上了我的手腕,温热潮湿,像是春日里种子要萌芽的土壤。
“这是问夕宫最矮的墙,我们翻过去。”他指着墙上张牙舞爪的藤蔓,墙顶上有几块突兀的空地,可能是他总是走这条捷径留下的。
最矮?我仰头望着几乎跟树梢同高的墙身,实在想象不出他口中的最矮该是个什么概念,这也可以称之为矮?那穷人家只垒到肩头的墙算什么?门槛吗?
“太高了。。。”我可不想再死一回。这墙的高度应该同殇涯差不多吧,反正从夜里望下去,下头都是深不见底的黑暗。
“高?比那殇涯还高?”他笑笑,眼里柔情万千,向我伸出一只手。他轻功必然很好,抓个弱女子飞檐走壁轻而易举。
我慌忙挡开他的手,同时天空一道霹雳惊雷,我怕这雷声,更怕这高不可攀的院墙。藤蔓被闪电一晃,枝叶浓密处有道细碎的光,稍纵即逝。
铜绿色,锈迹斑斑。
这浓密的绿意里藏着什么?是个锁头吗?
我拨开层层叠叠的叶子,茎上有细小的毛刺,风把它们吹倒在手臂上,覆盖了一片麻痒。藤蔓后头,有一扇跟铜锁一样斑驳的木门,像一株枯死的硕大无比的树。
果然。我勾起嘴角,颇有些得意的笑了。
“这门。。。”他皱紧了眉,似乎是在细细思量。闪电一道亮过一道,斑驳破旧的木门,翠绿铜花的旧锁,在明亮的光下,在震耳的雷声里,阴森可怖。
“似乎很久以前就是锁着的,常年被蔓藤盖着。我竟不记得了。”他盯着门,满脸的不以为然。
门上的锁子,是最简单的样式,上头爬满了铜花,像是爬满了青苔。
“且不说没有钥匙,就算有钥匙,锈成这样,怕是也打不开了。”可能在他眼中,飞檐走壁是豪杰,溜门撬锁是毛贼。却不知他们的目的殊途同归,都求进的厅堂。
我依然是紧盯着木门,仿佛眼睛里可以喷出火焰,能烧熔铜锁,能把木门生生的烧出个窟窿。
我记得我头上别了一根亮蓝簇花的簪子。簪子是南星送的,她说女儿家总是要打扮的,不为别人,权当是为了自己。
拔下来,簪头尖而细,像个光秃秃的钥匙柄。
“关姑娘还是别发愣了,这雨怕是马上要下。。。”他絮絮的催促我,也不急,仿佛在等我消除对这面墙的恐惧。
这恐惧可是与生俱来的,凭他几句吴侬软语,款款柔情,就能医的好?
又是一道闪电,仿佛天上起了燎原的火,要烧熔女娲用五彩石补的那方天。雷神挥着羽翅,拿着锤子,在我们头顶不厌其烦的敲击。
一个细小的声音,淹没在雷声里,轻的像是一粒尘埃,或者一缕花香,咔吧,响的短促而清脆。
我关鹊总归是没把吃饭的手艺忘个干净。
铜锁掉在地上摔成了三段,闪电掠过,每一面都是黄橙橙的断茬。多好的一块铜坯子,不知在外头挂了多少年,才锈成这般狼狈的样子。
推开木门,声音响的干涩,吱吱嘎嘎的,像是个迟暮之年的老妪。腐朽的味道扑面而来,腾起了一股烟尘,这也算是个多年前的废墟了吧?
门里头,是问夕宫,壮观如花海。
莫凌霁终于收敛了笑,盯着我,一脸的不可思议,眼睛里却满是惊喜。看他的样子,仿佛是得了一块稀世珍宝。
我可不是什么珍宝,我只是路上一块生的并不玲珑的石头,其貌不扬,顽固不化。
豆大的雨点都不同人商量,说落便落,有几颗砸在脸上,疼的突兀。
“快进来。”我先入为主,返身想去牵他的衣角,想了想,还是独自跑开了。
回廊上的风很凉,凶的紧,顺着湿透的脖颈,嗖嗖的往里灌。我用袖子掸着身上的雨水,身后的莫凌霁从袖口掏出了一方丝帕递给我。
回廊每隔一段都燃着一盏避风的灯笼,映的周遭是暖融融的红色,柔情而暧昧。
那丝帕上绣着什么?双飞的蝶吗?
我垂下眼帘,并没有接。丝帕一角殷红的桃花刺的眼睛生疼,我着实是怕,怕这毫无根据又不知从何而起的情。
墙外有马儿的叫声,被风卷的很远。
盗骊!那马儿还栓在外头!
“外头的梧桐树浓密,一时半会淋不到。我先送姑娘回去。”他似乎是读懂了我眼神里的担忧,谆谆笑意,似炉火,似棉絮,似暖阳,似十五晚上千里共婵娟的月亮。
“多谢公子。”我想不出拒绝他的理由,而我也确实不认识回我四方牢笼的路。
回廊一侧植了大片的月季。胭脂红,蜜桃粉,碧玉青,琉璃紫,像是布帛坊打翻了满地的绸,各色的绸缎在雨里泛着光,娇艳欲滴,纠结缠绕,是天上的七仙女洗澡时在河边褪下的衣服吗?
院子中央有几口巨大的缸,雨落在上头似乎是落在池塘里。若是做的布帛生意,这几口该是大染缸了罢。
我的眼睛胡乱往四周瞟着,不敢直视他俊秀的背影。
雷声很响亮,似乎把天凿了个窟窿,从里头蹦出无数个渡劫的妖魔,为祸人间。
朱屋翠宇,鳞次栉比,一间间楼阁在雨幕里美的相似。若不是两侧植着不同的花草,我以为我一直在相同的回廊下兜兜转转的绕。
“前头就是了。”我止了步,迂回过一大片竹林,终于看到我的屋子露出一个小角。“莫公子不必送了。”
“那。。。姑娘慢些。”他的温柔,让这夜里的雷声都变得缠绵。
我穿过一段落雨的路,像是穿过一条并不深的溪流。跳上回廊,回头望他,他依然是站的坚毅,仿佛门口镇邪的狮子,身形寂寞,眉目温柔。
“对了,”我想起了什么似的,解下背上的斗笠。他去牵马的话,必然会淋雨吧?
“给!”我远远的抛过去,脚站在雨水溅不到的地方,不肯再往前走半步。这世上,大抵是没有什么值得我关鹊义无反顾的。
“多谢!姑娘快些进去,小心着凉。”他稳稳的接住,语气里的关切倒叫我万分局促。
我不再搭话,依言向门口走去,手搭在雕花的门框上,又回头看了他一眼,恋恋不舍。
这便是诗词戏文里肝肠寸断的别离么?
他仍是站在原地,任雨水打湿他的半边肩膀。在没有闪电的回廊里,他像个浑身漆黑的鬼,无声无息的追随着他夙世的债主。
关门声隐在轰隆隆的雷声里,只剩个绵长的尾音。点燃了桌上的红烛,光芒微小而温暖,驱了身上雨水的寒意。烛火不安分的抖动着,从橘红变作青蓝,是窗子缝隙灌进来的风,我抱了肩,无奈又去关了一遍。
褪下身上半湿的衫子,随意拣了一件披上,缩进床角,和衣而眠。绣花的绸缎被子,一半入梦一半闲。
我睡的格外香甜,在这个雷雨交加的夜。梦里有竹笛的悠扬,有吹面不寒的杨柳风。在春光和煦,百花争艳的问药园里,一朵玉色的花,一双晶亮的眸子。
莫凌霁,你这外表谦谦的君子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