墙根底下有个不知名的小虫子啾啾的叫,一声接一声,跟这小丫头心里打的鼓点一样。
她盯了跟前的鱼好一会,一咬牙,“好!”仿佛豁出了命去,也终于放下戒心跟拘谨,大快朵颐起来。
“风鸣,你来问夕宫多久了?”
“我从这长大的。我爹娘嫌我是个女孩子,要去送人,被我姑姑拦了下来。”
“蕴戈是你亲姑姑?”
“是。她在这儿快有二十年了,现在是掌事姑姑。”她夹了鱼腹上最嫩的肉放进嘴里,含混的回答我。
“蕴戈同南星的关系很要好?”我心里还是对她们的打斗耿耿于怀。
“南星姐是我姑姑手下最得意的一个姑娘。我姑姑每年都要教数百个新婢女,可是她只夸过南星一个。”她想起了什么似的,停下筷子仰头看我,“哦~你说在海棠林子里啊,南星姐大约是想保护你吧。倒是你,把姑姑的耳朵打伤了,姑姑愤愤了好久呢。”
保护我?南星都承认了是做戏,你还在这里替她脸上抹什么金粉。
我撇撇嘴,不以为然。“问夕宫这么多人,靠什么营生?”要养活上上下下百千计的人,总要有个正当生意吧。
“卖布帛跟胭脂水粉。”果然同打探的没有什么出入。
“那,”我想继续问下去,风鸣却咳了起来。
不知为何,我的第一反应竟然是,菜里有毒。
“鱼刺??卡??卡住了??咳咳”她断断续续的说,脸涨的通红。
我赶紧递上一杯水喂她喝下,又递上一块糕点,顺势去拍她的后背。
折腾了好一会,才相安无事。
“你不吃鱼就是怕鱼刺吧?”她咬着糕点,嘴巴一鼓一鼓的,像条水里的鱼。
我摇摇头。眼珠子一转,心里冒出个坏主意。
“我问你,鱼吃什么?”
“吃水里的小鱼小虾。”
“哦~水里东西它都吃?”
“是啊。”她疑惑的抬头看我一眼,又继续咀嚼嘴里的糕。
我点点头,手指轻轻在桌子上扣了几下,“那,掉到水里淹死的人呢?”
“噗——”
我赶紧端起我的碟子退出了八丈远,可是风鸣嘴里的糕点渣还是铺了满满的一桌子,几粒威力大些的,还跑到了我的鞋子上。
“你!”她伸长了手臂指我,一脸的委屈相,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晶莹剔透。
我抬腿坐上窗子,斜倚在窗棂上,手上端着糕点,眉眼含笑的看着她。
我什么,是你偏偏要问我的。
这小姑娘受了委屈的样子真是可爱极了,她大约才十四五岁?懵懂的不知事理又偏偏自以为是。
慢悠悠的又吃下一块,喉头有些发干,再看风鸣,还是气鼓鼓的坐在木凳上。
“风鸣,你家公子什么年纪?”她脸上的委屈逗得我想笑,我别过头,盯着外头归巢的燕。
“哼!”她咬着嘴唇,不打算理我。
“殇涯下的花草,可是他种的?”那一片片绚烂的紫,早就勾了我魂魄。
“哼!”她不知从哪儿掏出一方抹布,开始收拾桌上的残局。
“你知道,那日救我的人???”算了,她又怎么会知道,一个被一条鱼就收买的黄毛丫头,我能指望她通晓天文地理么?
贵人啊,你到底是谁?
风鸣气冲冲的收拾好桌子,端上碗碟放回食盒里,招呼也不打就走出门去。
看着她乖巧的背影,我有些后悔了,后悔我何来的这么多恶念,好容易来个说话的人,却又被我气跑了。虽然不能从她嘴里打探出什么,但好歹,也能解个闷啊。
日头隐在一片竹叶里,露出斑驳的脸,金红的余晖洒满了问夕宫,也洒满了整个琉璃城。殇涯下的妙手香静悄悄的收起花苞,微侧着头,在月光里等待下一个黎明。
这绚烂的黄昏,似曾相识。
那日逃命时不也是这样一条金光大道吗?身后的脸笑的轻狂,转瞬便被枯树穿了心,那狰狞的脸被秃鹫啄食,化作飞禽的腹中餐,他的贤弟应该也被什么野兽啃了个精光吧?那爹娘也在黄泉之下含笑迎接自己的孩儿。尘归尘,土归土。过了这个春天,什么痕迹也不会留下。
我在想,若是没有人搭救于我,恐怕也强不过他们两兄弟,甚至,更惨。
不知晓自己的救命恩人,更被囚困于此,亲人的脸就禁锢在这四方的琉璃城,却也摸不出个头绪。现在能做的,也只能忍气吞声的靠着窗棂发呆,吃着既不精致,也不爽口的饭食。
毒翎呵,你竟落魄到这般程度。
夕阳转瞬即逝,美了周遭百花的剪影,像一个个午夜的戏子,抹了脂粉,轻移莲步,扭着婀娜的身段唱一曲往事飞扬。
我跳下窗台,从架子上摸索出鎏金的香炉,香炉里还有些残香,许是南星偷闲没有收拾干净。就着屋角的纸灯笼,慢慢的给引燃了,青蓝色的烟雾袅袅婷婷,打着旋冲上了云霄,顷刻,屋子里便都是这异域的香气,鱼腥味被遮掩,狼狈的消失了。、
吹熄了屋子里的蜡烛,身旁的事物变得模糊迷离,宛如在梦境。
天黑的很快,有多快呢?大约是我还没有分辨出远处迎春花的花瓣是深粉还是水红时,就已经统统变作了锈色,像干涸的血迹。树叶变了墨绿,更远些的是一片片不规则的黑色影子。
我走到回廊上,手抚着红漆的柱子,盯着黑乎乎的甬道,那里仿佛随时会蹦出什么妖魔来。叹一口气,心里头跟这夜色一样,黑的透彻而绝望。
须臾,月亮升起来了。
该怎么形容这样一轮弯月呢?像姑娘纤瘦的腰肢?像娘亲除夕夜里包的扁食?或者,是像在一个隆冬的天里,半个捏在手里的甜甜的桂花饼?
阿姐,你到底在哪里啊?
月渐渐的亮了起来,花草都现了形,红的红,白的白,黄的黄。未绽放的更显娇媚,开了的更加美艳夺人。相较于白天那炎炎的日头,夜里的问夕宫更是叫人心驰神往,妙的就像涯上的花儿,树尖的果子,和海最深处滚圆的珍珠,可望而不可即。
明月洒清辉,满目芳草围。
从城外头刮来的风带着一股若有似无的香味,不像是百花掺杂在一起的味道,也不像是姑娘们涂在脸上的脂粉,而是单纯的一种香,一种花香,绝世而独立。究竟是什么高雅纯真的花儿?
远处似乎有丝竹的声音,响的悠扬婉转,声声泣血,像一个珠帘低垂里的深闺女子,描着红妆,却如何也等不来自己的意中人,一声声的丝竹里,都裹着一颗冰凉的美人泪。
丝竹声萦绕在耳畔,****了眼眶,翻涌出心底的思绪万千。毒翎没有过去,同样也不敢奢求将来。至亲?远远的望一眼便好了吧,若是给她们招来什么灾祸,我倒不如不去相认,不来这琉璃城。
其实在路的沿途便早已打探好了,该知晓的,不该知晓的,通通了然于胸。这琉璃,这问夕,这墨染天尊,这月影跟婵娟娘子,和那背信弃义的江城跟他狠心抛弃的儿子,那认贼作父的许凌华同他要寻找的玉璧,那沦落民间的前城主儿子连玺。还有,叱咤江湖的潇湘欺雪,萧羽。阿姐,你明明就在这咫尺之间,却为何不能相见,也不能相认!
这一别,约有十余年了。我若是出现在你跟前,你可否还记得我?岁月变了我的模样,我亦沾染了世俗,于是,再也笑不出以前的纯真。你不也一样吗?从一个读书绣花的大小姐,变成了一个舞刀弄枪的侠客,那些书纸,化作冬日里御寒的衣料,那些针线,一抬眼,就变作了你手中的泣血剑,十步杀一人,高傲而洒脱,威风凛凛。为了复仇,抛却儿女情长,为了寻亲,再没有安逸享乐。眉梢淡淡的一挑,便寒尽了这天下爱慕者的心。
阿姐,我同你一起,寻了娘亲,屠了那些个恶人,将他们的尸骨挂在城门楼上向阿爹谢罪,可好?
可我却在这里,做一只白玉的兔子,做一个不能认亲的异乡人。
毒翎呵,你便是没有几年活头了,便甘心做一个别人的影子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