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后的竹林一阵哗啦哗啦的响,有个人影行走在花径里,脖颈偶尔在竹叶间露出一段来,修长白皙,还能看到半张粉红的脸颊。
“鸢尾?是不是你?”南星跳回凉亭里,对着走过来的人影问,双手匆匆的拽下衣摆,又将额前的乱发拂到耳后。
鸢尾?初桃?墨荷?风鸣?南星?这一个个美艳的名字,让整个问夕宫上空笼罩的云都带有一股药草的香味。
“公子从墨染天尊那儿回来了,正找你呢。”竹林里的人不肯走出来,隐在一片胭粉新绿里,远远的跟南星说话。
“我这就去。”南星应了声,就听竹林里的脚步声越行越远,不一会就消失在沙沙的风声里。
南星嘴里应着,身子却不动,反而几步走到了我身子后面。我赶紧回头,生怕她一个不开心把我给推下去。
“她一定听到了。”我像一只纸扎的老虎,张牙舞爪的瞪着她,心里却在想,怎么这问夕宫里的人都是这样神出鬼没,裙子下头仿佛没有生出脚,飘荡着像一群孤魂一样。
“她没有。”南星话语里的肯定跟面色上的冷静让我相信,这鸢尾也该是她一位相濡以沫的好密友。
我别过头去不再看她,背靠在柱子上继续观赏湖景。任凭南星的目光像两把锋利的刀子,要在我的后背挖出几个血淋淋的窟窿。
我又怎么会不懂她的意思?公子回来了,我这只白玉的兔子也该回笼了,等着做成贡品,让她家公子好好打打牙祭。
“我吃完蜜饯再回去,成吗?”她的目光让我如坐针毡,浑身像是盛夏的天里出了一身汗,黏腻腻的难受。我退了一步,打算跟她谈谈条件。
“路上小心些。”难得她这样爽快,让我不禁开始怀疑,她又要使什么幺蛾子了。难不成是用布帛裹了我,手臂一用力,把我从窗口直接甩进屋子里?
南星转身走开,迈过凉亭的石坎,步子轻轻的踏在花瓣上,砌下落梅如雪乱,拂了一身还满。她抬手拨开眼前的花枝,细腻的手指跟枝头的花苞一个颜色,肤如凝脂。忽然,她回过头来,像一朵开的正好的芙蓉,袅袅婷婷的芬芳。
“对了,我家公子在救回你时,似乎是唤你,菱儿?”她的笑绽放在百花中,看起来分外耀眼。
菱儿?还是灵儿?或者是翎儿?!
一只嫩绿色的小飞虫,挥舞着透明的翅膀飞进我的眼睛,眼睛一阵酸疼,我赶紧伸手去揉,却不想撒了蜜饯,颗颗圆润的果儿扑通扑通的落入水里,像是煮粥时在滚水里翻涌的红豆。
终于揉出了虫子,再看南星,不知什么时候走远了,在石径小路上还能看到她绣花的鞋子亦步亦趋。
再看掌心的飞虫,已经被我揉成了一团,乍看上去,像极了在粥里吃出的虫子,却要小上十倍,莫非是它的孩子?那这会飞来做什么?为父报仇,与我同归于尽吗?
菱儿菱儿菱儿,菱儿是谁,我阿姐吗?
百无聊赖的坐了好一会儿,我才慢悠悠的走回去。心里头烦闷,在路上撕了几片新叶,揪了几个花苞,又折了几根枝条,只差把脚底下团团簇簇的野花连根拔掉了。
回到了屋子里,盯着南星喝过水的茶盏,心里还是咬牙切齿的恨,随手抄起来就要扔在地上摔个粉碎。茶盏里的水溅出来打湿了我的手,顺着手腕往下流淌,水滴落在地上碎成八瓣的莲花,我忽然愣住了。生生死死经经历了不知多少次,竟被一个小婢女气成这般模样?
放下茶盏颓然的坐在木凳上,心里头却是一股一股的怅然若失。
摔下殇涯,被人救回一条命,却不想变成了别人手里的一个提线木偶,举手投足都被人用细线拴着,丝毫由不得自己。若是南星将我当棋子来用,那么莫凌霁,又是为了什么?
有人敲门。
“关姑娘在里头吗?”外面的人轻声问道。这声音听来熟悉,软绵绵的,像是敲打在青石板上的雨滴。
“请进。”我放下茶盏,把手上的水渍蹭在衣袖上。
门被推开,走进来一个一袭紫衣的人,臂弯里软软的搭着几件衣裳跟布匹。这不是夫人身边的三月吗?
“关姑娘叫我好等。”她一面说,一面温和的笑,把布匹跟衣服搭在檀木的木施上,水粉湖蓝,草青荷紫,比外头的花还绚烂。
“三月姑娘。”我不明所以,只能傻愣愣的看着她。
“叫我三月就好。这是夫人差我送来的。你是问夕宫的客人,怎么能穿下人的衣服?”她抖开一身水粉色的襦裙,做工精巧,上头绣着米白色的芍药花,层层叠叠的。
“这衣裳是去年琼姑娘落在这里的。想着你们身形相仿,便先拿来应应急。——倒也是蛮合身。”她捏着衣服的两肩处,一下子就抵上了我的脖子,像一根用来上吊的华丽绳索。
“多谢???”我匆忙挡下她的手。
“这些布匹。呵,姑娘喜欢什么样式,吩咐裁缝做就是,一会儿她们会过来给姑娘量身子。”她的手挑起其中一方,布料细致,在她指尖沙沙作响,淡紫的布面上有细密的暗花。芍药,怎么又是芍药花?
“不必了??”我垂着手站在原地,有些尴尬。
“不必?姑娘是嫌料子不够好吗?还是嫌我家夫人小气?”她转过头来笑盈盈的看着我。
“关鹊不敢。”不过是句客套话,就要被冠上这滔天的罪名。
“姑娘还是从了吧。免得穿着下人的衣服,旁人认不出,再生出什么误会。”她这含沙射影的说法,真是高明。这一个误会,就将清早在午阳花跟前的冲突一笔勾销。
“那??替我谢过夫人。”我把手别在腰间,毕恭毕敬的施了个礼。
三月莞尔一笑,欣然接受了我的道谢,并把水粉色的襦裙抛到了我怀里,衣裳的系带抽在脸上,有些疼。我伸手接下,又将腰身弯了一弯。
“这些布匹的花色都是夫人亲手挑的,还希望姑娘能明白夫人的一片苦心。”她的话连同她的笑一样意味深长,指尖划过青色绸缎上大朵大朵的花纹,泛着与绸面相仿的光泽。
那花纹我认得,还是亘古不变的芍药。
“我先走了。”三月撩开珠帘子,步伐利落的走开了。
“慢走。”回应我的是木门关闭的吱呀声,响的绵长。
不用去看也知道,其他的几样衣服布匹上,也都是些芍药花吧,用针线细细的绣了,巧夺天工。
芍药,将离之草。那素锦夫人的意思,我又怎么会不明白。
她是在温婉含蓄的赶我走,虽然同南星的方式不同,却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我一扬手,衣裳哗啦啦的飘起,衣摆在空中翻卷成美丽的波纹,稳稳的落在檀木木施上。
赶我走?我倒是想走!
心里装着事情,脚步就不由着心了。踱到楠木书架旁,伸手抽出一本泛黄的书纸,书背用粗线装订的很整齐,书面深蓝,更接近于黑,上头有正楷体书写的名字。翻开来,扑面而来一阵浓郁的油墨香,还有一股熏香的淡雅气息。
这都是些文人雅士的物件,我一个粗人,究竟是做了什么善事,才修来这样的福分?
纸上的字,横平竖直,如锥画沙,像一个风度翩翩的公子,干净儒雅,温润谦和,睿智而内敛,寡言却字字珠玑。我不认得这些个字,就如同我无法企及那风度翩翩的公子一般。
随手胡乱的翻了几页,便觉得无趣,目光从浓墨的笔锋游离到木施的布匹上,这浑然天成的色泽,真是叫人心驰神往。
放下书,拈起了一件湖蓝色的罩衣,纱质的料子,上头是些蝶儿蜂儿围着花飞舞。指头摸着那芍药花的纹路,心里却在想方才三月口中的琼姑娘。
琼,美玉无瑕。用这字做名字的人也该是个玲珑的人儿吧?
琼姑娘?她与莫凌霁又是什么关系?
又有人扣门,我懒懒的应了声,进。
是个身形壮硕,手脚麻利的婆子,手里捏着一柄木尺,身后还跟着个小小的丫头。是给我量身的裁缝。
她低沉的唤我一声姑娘,便走上前来摊开我的手臂,一边用木尺比着,一边跟身边的小小丫头说着尺寸。量罢,她弯弯腰身,同我施了个礼,拿上布匹,转身匆匆的退了出去,跟着的小小丫头多看了我几眼,眸子像亮晶晶的,一脸的怯懦。
又坐了一会,听着外头觅食的鸟儿叫的欢快。快要傍晚了,窗子是朝西开的,晚霞映在屋子里,撒了一地的金红。
书上的字我虽不认得,可是却有插画,都是些药草,画的惟妙惟肖,也正好打发时光。
门吱呀一声打开了,溜进来一个隽秀的影子。我的眼睛盯在书纸上,也没有去在意。
“关姑娘看书呢?”进来的人同我打招呼,声音像是夜莺般清脆。
不是南星?这声音听来耳熟,一时间却也想不起来。
我合上书,放回架子里,来人也正好撩开珠帘走了进来。手里提着一个红漆雕花食盒。
“风鸣?”这不就是那个给南星通风报信的小丫头吗?上午时匆忙没来得及细看,现在在暮色下瞧了,倒也是个美人坯子。
“南星在公子跟前走不脱,特意吩咐我来给姑娘送饭。”她一边脆生生的同我讲话,一边打开食盒,将菜肴一样一样的端出来。
一条鱼,几样青菜,一碗羹汤,还有一盘花哨的糕点。跟前几日的清粥白饭比起来,真的是奢侈至极。
“你吃过没?”我接过她递来的竹筷,客套的问了句。
她必然是吃过了,南星几日来都是吃过饭后才来送于我,所以她身上不仅有兰花的香,有时还有一股葱花的烟油味,或者是各色的肉香。这小妮子身上带着鱼腥味,不知是桌子上的,还是她肚子里的。
“我们做婢女的,哪敢在客人之前动筷子?姑娘快尝尝这个,公子特意叮嘱厨房给你做的。”她的笑容很甜很娇媚,像是三四月成熟的红樱桃。
我看着她手推过来的一条鱼,鱼身子被整齐片开,鱼肉还连着骨头,上头浇了浓稠的酱汁,撒了几粒绿葱点缀。鱼眼白惨惨的,嘴巴大张着,一脸的死不瞑目。
整条鱼散发出一种酸腐味,再加上它狰狞可怖的品相,让人瞬间没了食欲。
“有什么特别吗?”我撂下筷子,眼神一扫,打起了糕点的主意。
晌午的粥还叫我心有余悸,现在又这般殷切的送来这样丰盛的菜肴,保不齐里头会吃出个手指头之类的物什。
“这可是西湖醋鱼!”她的语气,就好像是我不知道女人会生孩子一样。“整个琉璃城,也只有我们问夕宫的厨子做的最好吃!”我惊异于她的狂傲不羁,大有一种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的恢宏大气。这倒同南星夸赞她家厨子时旗鼓相当。
看她的口水都要拉成丝滴到鱼身上了,有些想笑,又怕触怒了她,便拿起一个梅花形状的面食,放进嘴里咬开,桂花馅料,甜糯可口。
“我不吃鱼。”我见她依然吃惊的盯着我,只好胡乱想了个缘由搪塞她。鱼腥且多刺,吃起来劳力伤神。
我把竹筷递还给她,“给你吃。”
“这样不妥吧。”她犹豫着不肯接。肚子却咕噜咕噜的响。
我被她逗笑了,将筷子塞进她手里,又把鱼推到她跟前,绕到她的身后把她按在木凳上,“一个人吃饭也是无趣,你陪我可好?”
~~~公子于下下章回来,想想好激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