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院子的花开得热闹,鸟儿也叫得欢快,日头已经是接近晌午了,花香味和着满屋子的药香味,萦绕在四周,叫人生出一身懒洋洋的惬意。有那么一个瞬间,我想仰躺在落满花瓣的青石板上,让身心都好好的沾沾太阳的恩泽,也好驱驱我身上的连日来的病气。
南星盯着石头碗里的药材一点点被捣成末,她手脚麻利,力气也大,效率自然是要超我好几倍。
我见她不搭我的话,也不抬眼看我,自觉有些尴尬,便咳了几下来掩饰我的不自在。
南星这才斜眼看我,她翻翻眼皮,嘴角微微一撇,“论辈分算起来,那蕴戈可是风鸣的亲姑姑呢,你说那小妮子会不会有事?”
她把问题丢给我,低头又咚咚咚的捣起药来。
亲姑姑?这里头的关系,可真是,千回百转啊。
“没事我就安心了,对了,蕴戈以后会不会刁难你呢?”
“刁难我?我倒要借她几个胆子呢。”她说的神气至极,一张脸上尽是狂傲之色,活灵活现,全然忘却了方才是谁被蕴戈打的落花流水,最终敌不过狼狈而逃了。
“这样最好。”我努力憋着笑,让自己的话尽量听起来平和舒缓。
“论武艺我是及不上她,”南星瞪我一眼,她早已看见了我眼里偷偷摸摸的笑意,“有夫人撑腰又怎样?她再蛮狠终究也敌不过公子。”
这公子究竟是何许人也,难不成能在这琉璃城只手遮天?抖一抖金线衣裳能让这方土地黯然失色?
“莫公子温润谦和,才气过人。一定深得夫人的欢心。”我说的小心翼翼,如履薄冰,我暗暗揣测她家夫人跟公子之间的关系,夫妻?那该唤作老爷才对;姐弟?虽都可称为人中龙凤,却各有所长,身形跟眉眼也丝毫不像;母子?那夫人也不过才徐娘半老的年纪,就算保养得当,也不该有这样大一个儿子;友人?看南星将二人称呼的这样亲切熟络,一男一女如此熟稔,不怕招人闲话吗?那姑且就归为远方亲戚。一个亲戚深得另一个亲戚的欢心,也没什么不妥吧?
“我家公子可是夫人心尖儿上的人。”她放下手里的活计,托着腮,饶有兴趣的看着我,难道她也听出了我这欢心二字的歧义?
这倒让我尴尬起来,她说的这样直白露骨,怕是最愚笨的人也猜出了她话里的意思。这其中的关系,讲出来叫人心生晦涩,不讲也叫人面色生红,好生难堪,连我一个旁人,都感到羞愧万分。
“公子与夫人郎才女貌,一对???”我顺着她的话说下去,怎么说怎么别扭,喉咙里像是吞进了一只浑身磷粉的蛾子,麻痒痒的难受。
南星的眼睛弯成了天上细细的月牙儿,她咯咯咯笑的清脆悦耳,捂着肚子弯下腰身,恨不能在地上滚几个滚儿才痛快。
很显然,我又被她戏弄了。夫人与公子的关系,也许并没有我想象的那般复杂。
“看你生的一脸纯真懵懂,竟不知心里这般龌龊!”南星依然是止不住笑,牙尖嘴利的嘲笑我,她笑的眉毛都一根根舒展开了,仿佛是出了我叫她研末的恶气。
我被羞得脸颊发烫,连脖颈都泛了红。我毒翎走南闯北的见了不知多少世面,竟在这巴掌大的琉璃城被人羞得满脸通红?
我不再说话,将研磨好的几味药材掺在一起,细细的用草纸包了。又拿过南星没有捣完的药,狠狠地捣了起来,仿佛那是南星的眼珠,骨头跟手指,一点点的捣烂,挫骨扬灰。
“素锦夫人是月影公子的母亲,怎么就不是心尖儿上的人啦?”南星倒是不依不饶的,她趴伏在木桌上,又仰起脸来看我怒气冲冲的眼睛,笑意盈盈。我眼里的怒气像是隔岸燎原的天火,纵使烧的再旺盛,也伤不得她分毫。
“莫公子就是称呼你家夫人阿姊也不为过。”且不说生的像不像,单看这年纪,莫凌霁都可以娶妻生子了,难不成那夫人,顶着张水灵灵的脸就要被人唤作奶奶?
“随你信不信,素锦夫人跟月影公子在琉璃城算的上家喻户晓,而我家夫人的夫君墨染天尊更是人尽皆知。他们三人在这琉璃城说是称霸一方也不为过。若是不信你拿一包糕点去问那街市上的小乞儿,看他们同我说的是不是一样。”我不信她的话,她既不恼,也不据理力争,字字句句的跟我讲道理。
“莫染天尊?”这一个一个气势恢宏的名字,如雷贯耳,轰隆隆的响彻四角的天空。
“就是一方墨染啊。”南星接过我手里的药碗,将药粉倒在草纸上,也是细细的包了起来。末了,她抬起头,盯着我还余怒未消的眼睛。“你来的路上都不打探这琉璃城的近况?那你拼死来这里是为了什么?”
为了什么?空谷幽兰?还是荣华富贵?或者,是永无法企及的亲情?
“寻药啊,我之前讲过的。中原有个富贵人家高价买我的空谷幽兰呢,做成了这一单,我一辈子锦衣玉食。”我说的高高在上,仿佛已经有了黄金万两,良田千顷。到了秋日收成的时候,我摇着蒲扇,挨家挨户的收地租。
“关姑娘还是不肯讲实话呢。”她的揶揄叫我哑口无言,她说的不假,我的确是不肯讲实话。
我转过身去,算是默认。脚步走到偌大的药柜跟前,仰望着堆积到屋顶的柜子,一脸的艳羡跟虔诚。这药柜,便是极乐世界的佛,我仰着头定定的看着,像是庙门前一个扫地的小沙弥,满心满脸的敬畏。
指端划过眼前一排药香浓郁的柜子,抽屉上雕刻的暗花都有着细腻的纹路,触手温和,像是煮了一锅绵软的红豆,光是色泽都叫人心头泛了丝丝的清甜。
南星绕到我跟前,抬起手掌推回我抽出一半的药屉,咔的一声清响,险些夹住我的手指。“倘若这午阳花的解药是真的,那你的医药之术在中原应该是响当当的摄人,又怎么甘心被人称作一个小贼?”
她像一个善于耕田的农夫,见了一株不生叶,不开花也不结果的树,于是抡起镐头不厌其烦的挖刨,要将这棵树下细密的根系一条条挖出来,挖的一根不剩,然后捋顺了才罢休。
“你生的俊美,也精于医术,不也甘心在这做一个婢女?”我不想做什么解释,索性反唇相讥。我又哪里是什么小贼?我分明是大盗,不然怎么会被人追下那忘川涯?
南星眼里的光闪烁不定,说不清是气还是恼,眼里水汽透亮,还有些委屈跟无奈,掺在一起,五味杂陈。
“我同你不一样!”她咔的一下又合上我刚刚拉开的抽屉,里头的药材浓香袭人,卷着一股小旋风,呛红了眼睛。
我捂着胸口蹲下,嗓子被呛得干痒难受,使劲咳着,几乎要喘不过气来。
“你连自己真正的名字都不敢说。”她也蹲下来,身子前倾,双手搭在膝盖,十指的指甲光洁圆润,像沙滩上闪闪的贝壳。
顷刻间,我心底的疑惑跟这屋子里的药香味道融为一体,汹涌着,咆哮着,冲出木质雕花的门窗,和着院子里各色的花香,直冲云霄,又化成一片玫瑰紫的云朵,淅淅沥沥的下一场缠绵的胭脂雨。
我为了护全自己的名字险些让那个叫初桃的恶人打死!
不叫关鹊,那我又是谁?叫个午艳么?一个烟柳地倚门卖笑的娼,妓的名字?
“不过是个名字,我缘何要骗你?”
她见我的惊讶一本正经,反而皱起了眉头,细细的思量着。我见她的疑惑也是一本正经,心里不由的咯噔一下,手掌暗暗的攥成了拳,难不成在这琉璃城,有知晓我的人?
“你真叫关鹊?”她半信半疑,语调带着缥缈的尾音,颤的悠扬。却又见我眉宇间尽是严肃,敛下眸子,不再直勾勾的盯着我。
这身世来历,连着身份及医术,我可以兜兜转转的编扯,这名字?我全然没有必要吧?
“可是我家公子在救回你时却不是这样唤你的???”她嗫嚅着说不真切,像是蜂蝶见了两朵香气相仿的花,踟蹰在原地,不知该扑向哪个,只能摇着翅膀,远远的观望。
难道莫凌霁认识我?无稽之谈,那样一个阡陌路上如玉璧一般透彻的人儿,我若是见过,又怎会忘?
“他怎样唤我?”我有些发急,伸手捏住了她的肩,绵软瘦削,柔弱无骨。
脑海里有道流光的花火一闪即逝,短暂而空明,却照亮了我所有的前世今生,种种悲苦,在火光里挣扎冷笑。我未曾见过他,绝没有!他若是唤我其他的名字,除非,我与某人极为相似!
南星的眼睛闪闪发光,像夜里启明的星,在没有月色的日子里,主宰苍穹。
她却忽然变了哑巴,心灵手巧,牙尖嘴利的哑巴。
“那你先前有没有见过同我相似的女子?与你家公子有过往来?”我问的急切,手掌越发的用力,陷进她肩上纱质的衣料里。她似乎是疼了,拨开我的手,却依然是不肯说一句话。
若真有与我相似的人,若真有,姐姐,会是你么?
她的沉默如雷雨前天边的积云,浓厚的漆黑,低低的盘踞在头顶,仿佛要压碎这问夕宫一屋顶的琼砖玉瓦。她眼里的恍然大悟却叫我心里生出一抹化不开的甜苦,像是在炉火上慢慢融开的蜜糖,蜜糖里煮着黄连,极好的品相,极苦的味道,被糖的甘味细细的绕了,一苦遮一甜,一甜化一苦,竟说不清到底是什么滋味。甜的是天边裹着云丝儿的亲情,苦的却是千万种。
现在,莫凌霁先前所有的殷切都有了出处,所有的关心都有了解释,想来,我不过是像极某一人吧,在这华丽的问夕宫做一个别人灯火阑珊下的影子。这世间,又怎么会有人如此执意的对我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