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若出门上马,只唤了小厮松儿跟随。松儿乃明府家生奴才,年方十六,年岁不大,却已跟随容若两年。松儿父母远在辽东庄上为明大人照看田产,在他年幼时,便将他送进明府当差。难得他聪明伶俐,做事用心,尤其嘴风严谨,知心着意,对主人忠心不二,相貌在僮仆中也是拔尖儿,是以深得容若的喜爱,将他选做亲随,不离左右。
二人行至大街上,见天上雪花纷纷扬扬,似玉屑漫撒,地下已铺起薄薄一层白霜。沿后海一溜儿宅门,各家门头均挂起了各色花灯,玲珑百态,铺红散绿,倒映在冰面上,煞是好看。
历来京师旧俗,正月十三便点放花灯,谓之“试灯”,此后一直到正月十八,家家夜不闭户,男女老少皆涌上街头,赏玩花灯。今日天降瑞雪,正应了“正月十五雪打灯”的俗语,堪称难得一见的景象,更助人游兴。只见大街上来来往往,皆是观灯的人流车流,欢声笑语,人声鼎沸,比平日热闹许多,真个是“金吾不禁夜,天下太平时”。
柳巷胡同就在明府西南不远,二人骑着马,不多时就到了胡同口。还是去年暮秋时节,容若由江南归来,在胡同尽端一个四合院里,由好友顾贞观引见,第一次拜会这位南国佳人。
沈宛小字御蝉,吴郡乌程人,年方十九,生得秋水为神,梨花作骨,貌若西子,才比谢娘。虽年少失怙,沦落风尘,却励志冰清,守身玉洁。擅丹青词赋,娴歌咏琴箫,在江南一带,可谓色艺冠于一时。时四方名流连袂过访,欲以财色求之,难得她不为所动,藐权贵於一芥,贱黄白如粪土,誓择博学风流,旷古逸才者从之。
容若慕其芳名,仰其志向,久欲一见而不遂,便写信请好友贞观代为留意。那顾贞观乃是江南布衣名士,容若至交知己,此时正盘桓于江南一带,闻知大为赞赏,便一力为二人撮合。容若多年来饱受丧妻之痛,一直落落难合,心境灰暗,任它粉白黛绿,全不在心。相交诸友,莫不为他惋惜,却也无能为力。难得他七年沉沦,如今枯树逢春,心境方始转换,如此良缘美眷,岂可白白错失。
沈宛虽身在南国水乡,却也久闻容若的大名。堂堂相府之贵胄公子,时下词坛之风云人物,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在顾贞观相助下,二人鸿雁传书,借诗词唱和,互诉衷情,至此一缕情思,缠绵不绝。贞观揣识其意,当下和沈宛道,“观汝二人心事,尽在不言中。我今便作个月老,为汝觅个归足之地,以了终身。以宛卿之才貌,便贮之金屋也不为过,难得成公子出身阀阅,博古通今,才情双丽,诚佳公子也,堪为托付终身之人。”
沈宛闻言,唏嘘泣对道,“御蝉命薄,不幸早失怙恃,以致堕落火坑。朝歌夜舞,送故迎新,岂御蝉之本意。幸得先生救拔,结识当今风流佳士,若能侍奉箕帚,御蝉终身有靠,更复何言?深愧孤寒菲陋,有辱相府门楣,惟祈先生为我一决。”贞观抚掌而笑道,“如此甚妙,我自当为卿主张。”
于是便和容若约定,遂于是年仲秋,亲自护送沈宛入京,并代好友妥善安置。俟容若扈驾南巡归来,二人终相会于京师。也是天赐良缘,千里红绳系足,四目相视之际,彼此均十分倾慕,各生眷恋。
那沈宛乃江南名妓,见识过多少富贵公子,翩翩少年,如过眼云烟一般,谁知今日见了容若这等一位风流才子,满面春风,温温玉润,眉目间文采焕发,殊觉面红心跳,炫目动情。彼时容若见了渴慕已久的佳人,也觉清雅脱俗,真个是冰肌玉骨,玉树琼花,飘飘然迥非尘世凡人,也不免心荡神移。
二人酌酒品茗,谈诗论画,一如相识已久的好友,大有相见恨晚之意。恰窗前置一张断纹古琴,容若至诚相求,沈宛轻舒玉腕,抚琴一曲,以助清兴。其音遏云裂石,宛如天籁,容若凝神领略,闻声而知雅意,早已是心醉不已。
贞观却也是风趣好谑之人,遂微笑调侃道,“成公子当今才子,幸会绝代佳人,合欢有酒,岂可定情无诗。”容若闻言一笑,遂拈笔挥毫,信手于画扇上作《虞美人》一首,赠与佳人。
沈宛见容若落笔不假思索,顷刻间成就佳篇,捧读之下,但见风流蕴藉,无半点俗尘,更是叹赏不已,一点芳心,早已化为沾泥柳絮。心中暗道,原以为满洲贵介公子,虽负绝世才名,形容难免骄矜狂傲,目下无尘,想不到却是如此温柔可亲,至情至性之人。自古有情者,未必有才,有才者,未必有貌,诚如容若这般,才,情,貌兼备,真可谓世间罕有。
贞观见二人相对忘言,情周意匝,心上十分快慰。想他二人不愧是良缘夙缔,嘉偶天成,此番若成就佳话,也不枉自己千里迢迢,携沈宛进京之苦心。
不想好事多磨,容若和家里略一道及欲娶沈宛进府,便惹得明珠大人雷霆震怒,让他尽快将此女子送回南方,以免招惹闲话。容若做事一向极有主见,岂是胆小怕事,瞻前顾后之人。况此时也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虽亲命难违,也顾不得许多了,暂且从权行事。便在此小院内安顿了沈宛,仆从丫鬟,由容若亲自过目,玩器陈设,皆点缀得宜,待一切安置妥当,便请了顾贞观等几位至交好友前来,高插红烛,热闹庆贺一番,正式收沈宛为妾。至于家里,他准备待时机成熟,便向父母大人请罪,求得谅解,将沈宛正式娶进家门,给她应有的名分。
沈宛见容若如此郑重其事,一力担当,心下着实感怀不已,对容若更是敬重爱慕。她并非贪慕虚荣富贵之人,不远千里进京,原是看中容若本人的才华人品,只要能和她的风流才子长相厮守,做一对神仙眷侣,便称心如意了。
最初的日子,委实美满到十二分。二人在一起,正是男才女貌,花晨月夕,诗咏唱酬,弹琴弄箫,快活赛过神仙。相识好友纷纷打趣容若,道他如今面带桃花,喜星照临,好似从不食烟火的方外,重回滚滚红尘。想其金屋藏娇,必定是左手拥佳人,右手作诗赋,郎情妾意,活活羡煞旁人。几位善戏谑的好友,纷纷赋新诗赠与容若,“应是洛川瑶璧,移来海上琼枝。何人解唱比红儿,错落碎珠玑。宝钗玉臂樗蒲戏,黄金钏,幺凤齐飞。潋滟横波转处,迷离好梦醒时”,种种香艳调侃之句,不一而足,容若看罢,惟一笑置之。
只是这样过了一段时日,便有些变了味道。二人至此才发觉,聚少离多的日子,远非当初所想的那般适意。容若担任御前职守,闲暇时间有限,常常数日才可一聚,即便相会,也多是来去匆匆。沈宛带着丫鬟仆从,独守空荡荡的宅院,既无亲眷可以来往,又无朋友可以走动。加之来京后,北方天气寒冷,水土不服,饮食一时难以适应,仅仅过了月半,便病倒在床,害起了思乡病。
容若见沈宛花容失色,玉貌减损,小屋绿窗深闭,药炉半烬,好不心疼难过,深恨自己受制于人,对心爱之人疏于照看。沈宛见容若为了自己忧形于色,疲累不堪,心里更是过意不去,只得强打精神,苦劝容若不必尽在此耽搁,恐家里知道,又是一番累赘。
所幸沈宛病了月余,即慢慢痊愈,只是看去依旧憔悴,有弱不胜衣之状。容若此后尽力安排,奈何家事公务两厢缠绕,不免两地奔波,仍是聚少离多,但二人欢好如初,万般珍惜这来之不易的时光。至于后事如何,也只得丢开不去想它。
新年里,恰轮到容若值守殿庭,加之各王公大臣,九卿六部俱要拜过,亲眷同僚来往不绝,天天戏酒不断,容若穷于应酬,未曾好好陪伴沈宛。容若见各家俱是高堂满座,串亲会友,丢下沈宛孤孤单单,没情没绪过此佳节,心里大为不忍。虽明日一早即要出行,他仍来此看望一番,虽只有片时盘桓,也强似两厢分离,互为牵挂。
来到小院大门前,容若和松儿翻身下马,门房见主人到来,正要大声通报,容若却摇手制止,轻声道,“别吵了她们,我自己进去。”说罢让松儿牵了马,自己却蹑手蹑脚的走进二门,打算给沈宛一个惊喜。
进了内院,但见满地银霜,寂然无声,正房里亮着几点灯火,透出融融暖光来。刚迈步上了台阶,却见沈宛的贴身丫鬟枝儿,一撩门帘儿走了出来,抬眼看见容若,不及行礼,回身脆生生叫道,“沈姑娘,大爷来了。”
容若正嗔她多话,沈宛却三步两步出了房门,见果真是容若,真个是欣喜万分。容若笑道,“本想悄悄进来,给你个惊喜,不想枝儿这丫头倒是嘴快。”说着话,携了沈宛的手进了东书房。沈宛问,“这么晚过来,怎么也没叫人来告诉一声儿。”话虽如此,脸上却带着一团喜气,遮掩不住。灯下细瞧容若,见他身上帽子上,尚带着片片雪花,面色白里透红,眉眼清俊疏朗,一身雪天装束,更显丰神绝世,心里不由得又怜又爱,忙叫枝儿速去泡杯热茶来,给大爷暖身,便动手给他除去披风帽子,脱去外褂,又替他把鹿皮靴子拉下来。
容若搓着手道,“外面刺骨寒风,这屋里倒暖和得很。”沈宛摸摸他的手,觉得冰凉,皱眉道,“手这么冷,不要着了凉。这般寒冷天气,何苦冲风冒雪的过来。”容若一笑,调侃道,“怎么,我这不速之客,好容易来了,倒惹来你一通抱怨,莫非想打发我回去?”沈宛望着容若微微一笑,也不答言,只是将他的手拉过来替他渥着。枝儿过来请示,沈宛即吩咐道,“你叫厨房速备几样大爷爱吃的小菜过来,再把新酿的酒拿来。”
这小院前后三进院子,一共二十多间房子,住了沈宛主仆十几人,倒也绰绰有余。正房朝南五间,中间乃是起坐大厅,西侧两间做了卧房,东侧两间分别作了书房和妆室。书房门首上,挂着一块小匾,上书“翠筱轩”,苍秀遒劲的储遂良体,正是容若亲笔所书。此处乃是二人吟诗作画,弹琴弄箫之处,收拾的清雅绝尘,精致脱俗。靠东侧置一张紫檀书案,壁上挂一幅倪云林的水墨山石,北墙立着一溜儿紫檀书橱,沿窗花梨条案上,设有铭文古琴,几案上笔墨精良,窗牖间笺真纸贵,看上去无一痕钗粉之气,却尽皆君子之风。
容若倚坐在书案边的明式圈椅上,手中挚着热茶,向沈宛细细问道:“这几天头晕可好些了,屋里冷不冷,饭菜可合胃口?若觉得不好,再换个江南厨子也罢。那几个新挑来的仆妇可还中用?”沈宛一一作答,忍不住又笑道,“你日来诸事烦心,此等小事,就不必挂怀,我自会料理清楚。”
容若笑一笑,“非是我喜欢琐碎,你前番生病,受了多少罪,皆因我疏忽大意所致,是以今日不得不多加小心。”沈宛见容若如此用情体贴,更有一种温柔,出于言语顾盼之间,心中很是感念,不觉望着他含羞不语。
容若抬眼见东墙角梨木架上,一株红梅疏影横斜,开得正旺,遂放下茶盅,起身去看。这梅花性自耐寒,自古于江南一带栽植。数九寒冬,万物凋零,惟此花凌寒独放,非凡花可及,故颇得文人雅士赏识,阶前庭中,俱少不了它的身影。奈何京师气候过于寒冷,却只能作盆景栽植,养在内室里观赏。
年前正巧有朋友知道容若性好雅洁,犹喜梅花,特送来一株红梅贺年,容若见其姿态甚好,含苞欲放,透着一股喜气,便叫松儿送来给沈宛解闷儿。沈宛思念家乡,着实爱惜这株梅花。所幸如今已然盛开,那一种绝世芳华,不染尘俗的风骨,动人心魄,令人可敬可叹。
二人近前细细赏玩品评一番,容若遂又问起,“冬日迟迟,这几天可弄些笔墨?有何珠玉见赐?”沈宛含笑道,“尝闻良壁置前,则珷玞失色,大巫在侧,则小巫索然,御蝉岂敢班门弄斧,以贻夫君之笑。”容若微微一笑,径自到案上去寻,沈宛没奈何,忙从书案上拣出几张诗笺,微笑递过来,“这几天闷得无聊,作的冬日咏梅两首,请不吝赐教。”
容若遂一手轻揽沈宛,一手执着诗笺,细细玩味半晌,微笑道,“词语自是清新婉约,花落无言,人淡如菊,堪称闺中佳作。”沈宛含笑道,“游戏之笔,何当如此称赏,使人抱惭无地也。你的那首《眼儿媚》就极好,‘冰肌玉骨天分付。。。。冷夜和月,疏影横窗。”容若道,“那篇为白梅而作,到底有些凄凉,不及这篇,寒冬赋红梅,正当其时。只是,虽为佳作,。。。。。”说到此处,故意摇头蹙眉,卖个关子,停下不语。
沈宛不知是计,睁大眼追问道,“只是什么?有何不妥,但说无妨。”容若见沈宛一张娇俏脸儿上,满是急切,忍笑缓缓道,“细观此两首诗,借梅抒怀,却有梅之酸涩,宛卿莫非有何闺房之怨?”
沈宛始知被哄,娇嗔道,“我当是什么!何尝有闺房之怨,尽将这些无端的话来取笑于我。”容若道,“非敢取笑。宛卿诗中之意,非为梅惜,乃是自惜也。”沈宛被他说中心事,脸色一红,微笑不语,趁容若不防,将诗笺一把抢回,容若忙又起身笑着追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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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儿媚咏梅》纳兰容若
莫把琼花比澹妆,谁似白霓裳。别样清幽,自然标格,莫近东墙。
冰肌玉骨天分付,兼付与凄凉。可怜遥夜,冷烟和月,疏影横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