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说笑之间,枝儿带着小丫头,托着六碟南方细酒菜,两碟细蒸食,一壶菊花酒进来。沈宛忙起身命枝儿调排桌椅,安放碗箸。
菊花酒乃是沈宛去岁暮秋时自酿,此刻方拿出来尝新。枝儿将酒缓缓倾于玉色酒盏中,沈宛接过来亲奉与容若。那酒色呈金黄,极是清澈,醇香扑鼻,容若方浅尝几口,便赞道,“好酒!味道甘醇,堪称佳品。”遂又调侃道,“有这等好酒,合卺之时为何不拿出来,反深藏不露?”沈宛道,“就知道你会这般抱怨。早些天时辰未到,怎好拿出来?这酒不上头,你喜欢喝,尽可多喝几杯。”
容若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颇觉畅意,沈宛忙替他斟上酒,容若忍不住问道,“宛卿弱质女子,竟有此绝技,叫人意想不到,此为何人所授?”沈宛道,“此为家传秘造,是我姑母所教,之前只做过两回,觉得味道还好,故敢拿来献丑。且尝尝这江南小菜如何?”容若依言吃了几箸,也觉十分清爽可口,自叹道,“我今日若是不来,哪有此口福。”沈宛粲然一笑道,“夫君既如此喜欢江南口味,何不搬去江南长住,一来天天有此口福,二来也免我思乡之苦。”容若道,“如何不想?梁汾兄一直游说我隐居江南,只是身不由已,终究是一番梦想而已。”
书房里大铜火盆里笼着炭火,烧得正旺,容若喝了酒,觉得浑身躁热,头上也渗出点点汗珠来,沈宛忙叫他脱了袍褂,换上一件绉绸团花薄丝棉袄,外套一件月白色儿珍珠毛儿半袖。沈宛从旁审视,见容若意态甚是安闲,不由微笑道,“夫君这等装扮起来,俨然是少年书生,斯文一脉,谁会想到竟是侍立金阶,威风八面的御前侍卫呢。”容若低头看看自己,一笑而已。
二人对饮了几杯方住,枝儿叶儿撤去残席,又烹了新茶上来,为主人解酒。沈宛叫枝儿卷起帘幕,回身和容若偎坐在一张榻上。是时炉添兽炭,杯酌龙团,一缕缕轻烟断续,一片片细叶浮沉,二人品着香茗,漫漫清谈,看窗外雪花静静飘落,美不可言,恍如梦中之景。
容若对沈宛道,“你头一次在京城过此佳节,可恨我这几日忙于应酬,不能带你见识皇都花灯之盛,获罪深矣。”沈宛道,“夫君言重了。只是你今日来得正巧,天降瑞雪,此刻饮了酒,浑身发热,何不出去赏雪。”容若微微一笑,“亏你想得出。到底是南边的人,见了雪天便欢喜不尽,宛卿既有此雅兴,在下正思赎罪,敢不奉陪麽?只可惜见不到灯月辉映,未免美中不足。”
沈宛道,“这也何妨,各有情致风韵。”说罢便命枝儿把二人的披风帽子都拿来。开了房门出去,见地下积雪已有一寸来厚,天上的雪下得更密,片片大如鹅毛。二人同撑了一柄青油伞,踏着玉屑琼瑶,携手在院子里慢慢走着。
雪天空气清新,投身其中甚是提神醒脾。沈宛仰头望天,见雪花通体晶莹可爱,不由伸出纤纤玉手接住几朵,看它在掌中慢慢化去,轻声叹道,“往日于江南,只见几点细碎雪珠,何曾有这般大朵美丽的雪花,谢娘所云“未若柳絮因风起”,倒像是特为北地而作,乌衣巷里,哪来这样的景象。“
容若搂紧沈宛,含笑道,“当年之事,且不去管它。宛卿莫非想家了?不由自主,又提起江南来。”沈宛低头不语,半晌才道,“江南正月里,树木花草皆带绿意,不像这里满目萧条,惟有雪天才变得美丽可观。”容若道,“一南一北,自然是天壤之别。我生长于北地,一向喜欢雪,洁白轻柔,孤芳自赏,由天外散落尘世,似能化解所有愁烦。只是我眼中,惟有塞外雪原,浩如烟海一般,才称得上美不胜收,你若是见了,一定会欢喜的发狂。”
沈宛叹息道,“闻之令人神往。只恨这等景象,御蝉一生无缘得见。”容若道,“何出此言?来日方长,我定要带你出关,好好见识一下塞外的冰雪。”沈宛闻言,瞪大双眼,欣然道,“说话当真么?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夫君切不可食言,让我空欢喜一场。”容若道,“我何时将虚言哄你?我只担心,你不要“叶公好龙”,到时畏寒畏冷,临阵脱逃呢。”沈宛急道,“绝无可能,你不要小瞧人。”
二人又说笑了几句,沈宛忽立住身,意味深长的一笑,“既说起塞外之雪,我记起那首咏雪词来。”遂念道:
非关癖爱轻模样,冷处偏佳,别有根芽,不是人间富贵花。
谢娘别后谁能惜,漂泊天涯,寒月悲笳,万里西风瀚海沙。
这是容若早年的一阕《采桑子塞上咏雪花》,堪称咏雪佳作,为时人所称颂,此刻听来,不胜今昔之感,对沈宛道,“此为旧作,难为你记得一字不差。当年我第一次扈驾出关,蓦然见到塞外漫天飞雪,一时惊叹不已,当夜即于营帐中作了这首《采桑子》。”沈宛道,“原来如此。我今日才知这首词之来由,实为有幸。君之佳篇何其多也,我未识君之前,最是偏爱这首,时常吟哦,遥想此人之风流神采,锦心绣肠,恨不能即刻相会。”
容若不觉一笑,摇头道,“宛卿不要哄我。随口之言,不可尽信。”沈宛道,“实肺腑真言,绝非妄语。彼时虽未谋面,词中那一种出尘绝世之胸怀,令人深为敬服,仰慕之至。”容若道,“如此盛赞,惭愧之甚。宛卿虽为柔弱女子,却时有男儿气概,叫人刮目相看。”沈宛道,“过奖了。御蝉自幼承教于家父,受其影响,尤喜慷慨激昂之词。”容若道,“原来如此。我往日未能识得,多有得罪。”
二人谈说得尽兴,容若环顾四周,但见银装素裹,琼枝玉树,煞是赏心悦目,心中一动,提议道,“元宵前夕,踏雪赏此美景,又得佳人相伴,怎可无句。”沈宛道,“以君之意,还是赋诗,还是作词?”容若摇头,“都不好,不如即景联句,更觉畅怀。”沈宛忙笑着告饶,“作诗也还罢了,联句可万万不能,君之捷才我早已领教过了,万分不及。”容若道,“宛卿何苦不战而退。联句却也不妨,若偶然想不起,我尽可代劳一二。就请宛卿起个韵如何。”沈宛道,“御蝉焉敢占先,还请夫君起韵,御蝉继之。”
二人携手漫步园中,见景生情,一时间咳珠唾玉,佳词绝句源源而出。容若才藻风华绮丽,文思如泉涌一般,沈宛如何能及,一时接不出,便笑着要容若代劳,不过一刻早联成十数韵。
二人回到屋里,抖落身上帽子上的雪花,相视而笑。沈宛忙叫枝儿备好笔墨,一幅洒金长笺。容若俯身一旁,看沈宛轻抒玉腕,走笔如飞,录下二人所联,遂又接过湘管,添上一段诗柄,记述彼时之乐,一篇佳作,宛自天成。容若一手轻扶沈宛香肩,一手持诗笺,轻声吟诵一遍,禁不住击节称妙,痛赞道,“诗句已是妙不可言,小楷又如美女簪花,大为可观。”
沈宛闻言,回眸一笑,容若见了,禁不住心神一荡,伸手轻抚沈宛的脸颊,轻声道,“御蝉,你今日饮了酒,脸庞儿微微红上来,又被雪光一映,恰是好看,不信拿镜子来,你自己照照。”说罢,去妆台取一面手执镜,笑着递给沈宛。沈宛持镜一照,果然是粉嫩含春,红艳欲滴。
二人此刻都有些神思恍惚,不能自持,容若上前紧紧搂住沈宛。沈宛含羞道,“你好好坐下,咱们静静说说话。。。。。”容若在她耳边低低说道,“宛卿幸勿推阻,以负此良夜矣。”沈宛此际无可奈何,惟含羞不语。
二人携手至卧房,容若轻轻掩上房门,见沈宛于妆台前摘去簪环,那头发约有五六尺长,如瀑布一般披散下来,又用一枚精巧的小簪绾了头发,如此简单的装束起来,别是一种幽妍之态,倒觉比日间精心妆扮,更为袅娜出众。
容若默默立于沈宛身后,只观其背影,已觉销魂。沈宛从镜中瞧见,微微一笑,拿起象牙梳子向后轻轻一洒,几点水落在容若脸上。容若一惊,方回过神来,自叹道,“饮香醪,赏雪景,人生快事也,况又佳人相对,夫复何求!”说着上前替沈宛轻解盘钮,褪去罗衫,但觉香气清淑,纤指温润,肌肤晶莹洁白若凝脂一般。沈宛忙以锦袍掩住,叫容若把银灯剔暗。
容若笑着调侃:“古诗云,比玉香犹盛,如花语更真。正该灯下观美,为何转要灭灯?”虽如此说,还是将灯略剔暗些,慢慢退去长衫。容若自幼习武,是以身材修长匀称,肌肉强健有力,更兼浑身光洁无瑕,宛如玉石琢成。沈宛忍羞一旁偷觑,禁不住暗暗赞叹。
彼时才子自是多情,轻怜漫惜,曲尽绸缪;佳人却是含羞,星眸微醉,娇声婉转。一双佳偶效于飞之乐,不啻若天上之降也。
荧荧雪光之中,容若半靠床栏,揽沈宛在怀,心中畅满十分。沈宛抚着容若坚实的胸膛,静听他气息微微,忍不住调笑道,“君以文采名扬天下,犹记去岁初会时,好一位翩翩公子,恂恂儒雅,妾以为嫁得其人,不胜欣喜,却原来是关外一莽丈夫耳。方知以貌取人,不足信也。。。。。。”
容若轻吻她的鬓发,失笑道,“如何?我早料到女人再不能嫁人,闺中未嫁之时,未尝不是百般娇羞,言笑不苟,只一嫁了人,做了新妇,便忌讳全无了。我亦文亦武,又温柔多情,你尚觉不足,那这世上,恐怕再找不到合卿意的人了。”
沈宛娇嗔道,“御蝉蒹葭得倚玉树,岂敢贪心不足。只是合卿意又待怎样?也不过新鲜几日,便撇在脑后了,。。。。。”容若不待她说完,忽俯身低头,热烈的吻住芳唇,沈宛不防备,只得以手臂抱持,婉转迎合。。。。。半晌容若方抬起身,轻舒一口气,笑道,“宛卿若再有怨言,吾仍以此道待之。”沈宛轻笑道,“夫君以强凌弱,为之奈何?只恨当初妄听人言,误嫁匪人,悔之晚矣。”
二人说说笑笑,忽听得外面谯楼已交二鼓,沈宛睡意渐浓,柔声道,“夜已深了,乏已极了,夫君何不早些安歇?”容若轻叹一口气,半晌才轻语道,“恐怕睡不得,我一会儿即要起身回去。你不要怪我,明日一早还要扈驾南苑,或许要三五天才得回程。。。。。。”
沈宛咋听此言,如坠冰窟,紧紧的抱住容若,心中万般不舍,无可言说。静默半晌,容若轻声道,“怎不说话?莫非生气了?”沈宛忽披衣坐起身来,容若道,“起来做甚么?快躺下!”沈宛道,“既明日一早出行,安敢再留。况你夤夜不归,家中必忧心悬望,何苦为我一人,搅得全家不宁。”
容若闻言,叹口气,悻悻起身。沈宛拧亮床前油灯,为他拿来衣衫,服侍他穿上,又到窗前向外观望,见外面雪下得更大,风卷雪舞,白茫茫一片,看着令人生畏,想到这般天气,容若还要出门,心中好生不忍。
忽闻容若一阵咳嗽起来,沈宛忙回身道,“冤家,这里不比你们府里,火炕烧得滚热,穿得单薄也不妨事。方才就觉得你身子有些发烫,不要大节下着了风寒,就不妙了。”容若道,“不妨,喉咙有些痛而已。”沈宛即倒了一盏温水叫他喝下,容若道,“真是罪过,深更半夜,又累你睡不安稳。外面还下着雪,你不必出门,叫枝儿送我出去即可。难得相聚,又弄得这般狼狈不堪。。。。。”
沈宛忙截住容若的话,“咱们二人,何须说这话?”容若道,“对不住,是我失言了。非是我有心隐瞒,只是见你一团高兴,不忍实话相告,恐负此良辰也。”说着上前揽沈宛在怀,含笑附耳轻言两句。沈宛杏脸含娇,将容若身子轻轻推开道,“不许胡言。真不知我哪世里修来,你这冤家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