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绪二十五年己亥七月十八,白云万丈
果不其然,那晚猪肉嫂去了江边……
次日清晨她还来到药铺一顿臭骂,弄得水少廷一头雾水,百思不解这怨气由何缘故而来。
水少廷年过六旬,是个秃子,后脑勺的毛发稀稀拉拉的,辫子还没胡子长,很是好笑。
但奇的是,近来他原本苍白的那撮小辫子居然愈发变黑了!
据说他年轻时热衷功名,屡试不第,曾六次中秀才,而无一次中举人,看来是命中无官运了。也就在那年,他一夜白头,老态龙钟,甚至有了落发为僧的念想。他说最后一次落第还乡对他打击很大,因为他得知一些商人子弟在暗地里买官获得仕途。
心想折磨他的身体不如折磨他的灵魂,便对其说,你考不好跟别人作奸犯科获得仕途是两件事,其中毫无任何瓜葛,不要因为你自己考不好就怨别人的出身比你好。
他沉默了一会子,哀叹地说要相信金子总会发光的。
我努力往他的棺材板上钉下最后那颗钉子:但若是石头,到哪里都不会发光的。你这么奋发图强,忍受那么多苦楚和寂寞,其实别人也没觉得你有多优秀。哪怕让他们都抛掉出身背景,我觉得你也未必干的过别人。
自然,又被水少廷罚站一天。
晌午过后,特意吃了不少薄荷茶,按理说薄荷茶为提神醒脑之物,但就连水少廷在跟前喷唾沫都依旧犯困,感到眼皮打架,脖子变细脑袋变沉,然后就合眼了,无论他教训什么都听不到了。可一散学便感到神清气爽、双目抖擞,真是怪事。同往常一样,这回我又请来白里献了一泡大便,用废纸裹好搁在药铺门口。然后点燃,大喊一声失火啦!只见水少廷开门见火,便伸脚去跺。
归家后,父亲得知又被罚站,骂我有辱家门,故禁闭六日。
这整整六日都很不快乐,心堵胸闷,除了《尚书》便是《礼记》,甚至望一眼窗外都会挨训,真还不如听水少廷讲学呢,在那至少可以和同辈们说说闲话。此时心情用两个字描述最好了——想死。成日无精打采的,午休也失眠,从床的左边滚到床的右边,再从床的右边滚到床下继续滚。都像个白痴了。
想起看书能生睡意,于是捡起《孟子》乱翻,果然不一会儿就迷糊了。天呐,原来大家崇拜孟子是有道理的,他竟是个催眠高手,当真能让人安心定神……
昨日黄昏一场风雨,落花无数。
清晨天气放晴,玫瑰色染红了天边,只剩得半园残花。
庭院阶前,淡竹修长,轻风摇曳,绿影婆娑。我驻足片刻,心随竹动。先前觉得痛苦,是因为自幼沉浸于诗书而丧失了欢畅的童年;可当抛开一切不管不顾去玩时,却又被圈住了自由,使我像一头向往山林的笼中之兽,即便是破笼而出,却也只能自娱自乐。难过地发觉:有时越是自娱自乐,便越是感到孤独,再这样下去,也不知还能撑多久;希蝉虽然最为亲近,但她不仅不理解我的苦衷,而且还处处“替我着想”,张口闭口就是入世之道。
然而,所有的这些烦恼都无人倾述,才是内心最最不安之处。
熬至第六日,心想父亲终于可以放我出去玩了,谁知又下起雨来,老天无眼啊!
空中雷电轰鸣,让我想起有福说在回云镇,白日里一道闪电劈死人也是常有的事。此刻恨不得被劈死算了,那样便可以变为孤魂,结伴野鬼到处玩个痛快,玩至沧海桑田也止不住,永不再投胎为人。
忽想起古诗有云“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便灵光一闪,去游泳吧!反正都是淋湿,不如去襄江酣畅淋漓地玩水!于是野兴横生,衣裤未脱便直奔福音港,一路上虽然被淋得跟落汤鸡一样,但心情万分畅快。
狂风暴雨使整个江面如同铺了一层棉被似的,在闪电照耀下闪闪发光,雷声隆隆,仿佛霹雳就要落在头上炸开一样。
想起前些日子一个摆渡船夫的小孙子,划船时不小心跌进江里,淹死了,连个尸身都没捞着。正好,倘若不幸溺水,就同他做个伴吧,互相慰藉孤独。
于是将辫子盘在头上,钻进水里扑扑腾腾地闹了近两个时辰。
湍急的水流打进了耳朵,仿佛听到了响天震地的战鼓声,振奋人心!挥臂带出去的浪花,犹如受我指挥的千军万马。
最终,危险的激流没能将我带走,反而带来如龙出水、呼风唤雨的快感。唯一可惜的是,
没人能与我分享这份忻悦,颇为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