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绪二十五年己亥七月初九,雨惹芭蕉
我像挑大粪一样来回挑了四箩筐核桃赔给希蝉,她不但不理会,反恼羞成怒。后来听从凡音的主意,送了她一个坚果,意为情比金坚,这才使她转怒为喜。
女孩们的脑壳里到底是怎么想的哎!
夏雨连绵,闲居无聊。
昨日膳后,酥雨初歇,希蝉钗軃鬓松,衫垂带褪,满满春睡捧心之势。舅母见了,担心饭后贪眠易积食,故要我们出门散步,常言道饭后百步走,活到九十九。
自打入了这府里,还从未同希蝉凡音一起去郊外玩耍呢,遂强拉硬拽,嬉皮笑脸地将她们拖出小镇,沿荷塘闲步至竹林边缘。此处竹外疏花,荷风送香,残蝉噪晚。溪涧边希蝉手执团扇,扇出的清风宛如在指点萤火之舞,点点小光比正午的夏花还要明艳。
然而,凡音笑扑流萤,不小心把希蝉的扇子弄折了。
按理说希蝉这种“散财童女”是不会介意一把扇子的,可不知为何,她显得甚为不乐。
那把团扇的扇骨为一条细竹分成七束,彩色丝线扎缀,张贴着一面白色、一面黑红色的薄薄樱纸,在艳色较浓的一面画有一轮朦胧的淡月映照水中,色彩艳丽。虽然画面的情趣司空见惯,但是可以觉察到主人爱惜把玩的深情。
不料希蝉一把将扇子从凡音手中夺去,投之荷塘!
我问何必如此,她冷冷地说她的物件要么完美无瑕,要么则干脆不要。这套“宁失勿损”之论着实让我吃了瘪,凡音也受惊不小,我若是瘸了脚或凡音生了病,难不成她还将我俩也抛了?
为了让希蝉消气,溜进路旁菜园偷摘了个西瓜。大家端坐在竹凉席上纳凉谈笑,我表演了手劈西瓜,不过表演完了她们也不吃了。随后在岸边拾贝壳,她俩只挑美的捡,我却总被那类形色奇异的贝壳吸引,渔人们见我手中贝壳,说这是“鬼见怕”和“观音手”,有避邪之用。
我愉快地将它们收好,打算回去给父亲、舅舅、有福一人送一个。接着又至江中踩斜晖,摸鱼捉虾,发现许多小虾子脚攀着一根草,在水里游荡,有时又弓身一弹,远远掸去好像玩得很欢乐。虾是喜欢嬉戏的,常常两只纠缠在一起,互相用钳子打着玩。忽然觉得倘若成为一只虾子就好了,起码不缺玩伴。它们或许比人还要开心吧?
许多孩子跑来捉虾,我悠悠哉哉一泡尿撒在虾子中间,使得他们全部撤出水面。接着捞了些虾子掷于盆里,打算带回去养着,想到能天天见它们玩乐的样子,也跟着情不自禁地喜悦起来。此时月明长堤,柳暗荒村,晚雨微降,含风吹拂,送来一股难以言喻的芳香。希蝉可能是没注意到我方才抢虾的举动,竟抚掌含笑,欲以这盆虾作夜宵犒劳丫鬟们。
凡音吩咐膳房做好后送来倚云阁。端上桌时,虾子全部都煮成深红色的,眼睛也爆出来了,先前水中快乐的精灵转眼变为了一盆油焖大虾。
看着丫鬟们谈笑着剥开虾子的壳,将肉搁进醋盘里,我以不饿谢绝,让她们继续吃……
席间想起在学堂的听闻,说每逢傍晚或清晨,都会听到森林深处传来幽幽鸣钟之声,并常有妖邪的灰色鬼影出没。都说那片坟场曾经是法兰西火枪队处置义和团义士的行刑场所,故冤魂鸣钟,至今无人敢去一探究竟。我说这个传闻使我非常兴奋,觉得一定有什么古怪存在于山林当中,还问她们敢不敢与我一同前去捉拿那个神出鬼没的灰色妖影。
希蝉听后甚为紧张,叫我以后都不准去山那边玩。但不管怎么问,她硬是不告诉我究竟是何原由不让我去,那口吻寒意侵人,不仅仅像是为了我好,更像是故意在掩盖一些事情。故提高兴致,告诉她们前阵子见到一个像咱府里的女孩儿于日落后走进森林,以及亲眼目睹那团灰影一事,并问凡音是否去过那片林子。凡音竟面露难色、欲言又止,便随指一事回避了,余下的丫鬟们见状也各自散去,只抛下我和希蝉在屋里。
其实不过是问一问而已,并非真的想去森林,但见她们像是有意隐瞒一些情况,这反而添重了好奇心。
于是我一会儿耍赖蹬腿,一会儿摇尾乞怜,苦苦央求。
这时希蝉拾起筷子,捻了些菜搁我碗里。这举动使我受宠若惊,恐怕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为别人捻菜呵!她以一种从未有过的温柔语气说,季兰山曲折蜿蜒、深不可测,我是不想看到你又挨姑父的打,更不想你遭遇不测,才劝你别去的。再说那儿洋人横行,作恶多端,一旦沾惹上他们,对你以后的仕途必然造成不好的影响。况且危机四伏,红蛇满布,连个管林人都没有,你去了非但玩乐不成,万一有个三长两短的,于他于己于家都不利。倘若你执意如此,便是枉费了我对你的关心了,更是辜负了姑妈的养育之恩。
果真金口一开便是玉言,心里泛起一阵温暖,自母亲去世后,很久都没有被人关怀过了。可能由于不想失去这份温暖,便答应她不再提及此事了,并转变话头,问她明日想不想去看猪肉嫂家的那只会说话的渡鸦。她听后愣了一小会儿,像是在心中给自己的行为预判利弊似的,随后轻问那只鸟儿都会讲些什么。我说去了就知道了,不过切记,在渡鸦前头可别说他人的坏话,天晓得它会学哪句。
希蝉诧异地望着我,似乎认为这话应当是她对我说才对。
回屋后一夜怡然安神,虽对神秘的传闻依然充满好奇,但理智却告诉我,不应让那片寒冷的林子凉了希蝉的心。
也不知希蝉几更起来的,一早就强展星眸,换上便装来到西院随我出发。
可她看见白里又反身跑开,白里误以为希蝉想要同它顽,便去追,这把希蝉吓得丧魂失魄,样子一点也不淑女了,逃到舅母身后探个脑袋看白里走开没有,真是可爱。没辙,只得留白里在府了。
听说猪肉嫂是个寡妇,家中无人看守,所以有时会请水少廷来替她看下铺子,于是人们都传水少廷倾慕猪肉嫂……
溜进猪肉嫂家的庭院,熏风从莲香树下轻轻吹来,鸟语花香,午风清暑。可刚挨近渡鸦就被其主人发现了,于是立即急中生智,故作一脸苦相说我姐姐少小失声,然若她能听见渡鸦说话,必能多得些勇气和盼头,故求你大慈大悲,满足一下她的宿愿吧。
大功告成!
猪肉嫂眼里怜悯的泪水像海啸一样泛滥,她不仅让我们留下来逗渡鸦,还热心地抓了一把鸟食塞希蝉手里。
但希蝉却闷闷不乐,不知她生什么气,是嫉妒我的机智幽默?还是不喜欢当哑巴?随后我俩逗那只渡鸦说话,却发现这家伙只会重复一句:马上就要落雨了,快收衣裳啦。
希蝉听罢钗头微缀,与我扇底相视,掩口说回云镇十日九风雨,真不怪这只渡鸦。
她的声音压得很低,娇嫩清雅,却愣是被猪肉嫂撞了个正着!
反倒我变得如哑巴似的,咿咿呀呀不知该如何圆谎。露馅了。
猪肉嫂盘问我们从何而来,又为何骗她。
我想攻坚不如攻心,以花言巧语迷惑猪肉嫂内心最柔弱的一面,说不定能蒙混过关。遂灵光一现,强作严肃地伏在猪肉嫂耳边,轻声告诉她,其实是水少廷派我来捎个口信,说今晚戌时初刻,襄水边,老树下,不见不散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