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能不能进阳山书院李子敬从来就没太在乎,正如他自己所言,他来洛阳完全是为尊师命。
李子敬自幼父母双亡,从小便和师父在淮南的萧山中修行。他清楚记得,那天一早师父还好好的,如往日一样他先是打了半个时辰晨坐,然后淘米熬好了粥,接着便去请师父用饭,他轻轻扣了扣门,本以为师父会和平常般踱着步走出房门,可他候了半响,屋里却毫无动静,他又加大了扣门的力道,师父却还是没有应答,以师父的境界就算有只蚊子从屋檐下飞过也瞒不了他的耳朵,他隐隐觉着有些蹊跷,于是大着胆子推开了门。
然后便看见了倒在血泊中的师父,他哭喊着跑过去把师父扶起,师父脸色白的吓人,听到他的呼喊慢慢睁开了眼,勉强挤出了一丝笑容,他流着泪问师父这是怎么回事?师父微微摇了摇头,似乎用了很大的力气才发出一丝孱弱的声音,师父说自己年轻时恣意妄为不听人劝阻,因而被人所伤,如今旧疾发作恐怕命不长久。
他哭着说师父不会死的,师父说世人有生就有死,除非修成大道,不然谁也跳不出这个轮回,让他不必难过。又说其实自己的心早就死了,这几年活着也不过是具行尸走肉罢了,如今一死反倒得以解脱。
最后师父说他天赋资质都很好,如果有名师指点,再加上勤奋修炼,将来必能出人头地。然后给了他一封信,让他拿着信去洛阳阳山书院找一个叫曹子安的人,并叮嘱他一定要前往洛阳,绝不能在山里埋没了自己。
他有很多不明白的地方,比如究竟是谁伤了师父?究竟因为什么事竟让师父如此伤心?可师父不让他问,只说这一切都是自己咎由自取,让他千万不可寻仇生事,如若不然自己在九泉下也不得安宁。见他答应了,师父才含笑而终。
他整整抱着师父哭了一天才把师父葬在了后山。他过惯了朝看流水暮观夕阳的生活,对那个纷纷扰扰的尘世即不喜欢也有些害怕,不过他终究还是不敢抗命,在守孝三月后,还是收拾行李下山去了。他一路辛苦来到洛阳,京师重地确实给他带来不小震撼,尤其是街道上随处可见的种种异兽,天空中时时翱翔的各类珍禽,让他仿佛忽然置身在了书中的世界。
多方打听,他终于找到了阳山书院,书院确实很有气派,尤其是高耸的门楼上当今皇帝亲笔题的那四个金色大字“高山仰止”,让书院也隐隐有了股王者气息。然而他也说不上为什么?总觉着这地方和他有些格格不入。待后来见了那个架子很大的曹世叔,还有他举手投足间对自己表现出来的鄙夷之气,虽然他确实对这里没什么希冀,然而不知为什么他还是由不住有些生气,如果不是勉力的克制自己,他很想给那个眼高于顶的曹世叔一些难堪。
师父是个沉默寡言的人,有时候一个月也和他说不上几句话。山中寂寞之时,他就会以读书解闷,他很喜欢读书,所以读了很多书,其中甚至包括了许多佛经,虽然佛教早就衰落,现在即便是整个大陆,恐怕也寻不到一处真正的佛家寺院了吧?可他总是为那些佛理着迷,不由自主便会沉迷期间,虽然师父经常严厉地批评他这是本末倒置,如果长此下去很可能便会误入歧途,可他就是管不住自己。
不管怎么说,终究还是没能遵从师命,师父他老人家要是泉下有知定然会很生气吧?但想到又可以回萧山了,更多的却是轻松,虽然萧山和尘世相比是寂寞、单调、乏味的。然而正如一部佛经所说:“四大皆空。”既然一切都是虚幻,那么又何必强求,倒不如安心顺意,现在对他来说回萧山就是安心顺意,虽然总觉得有些愧对师父。
他拿定主意要回去,可既然到了洛阳,总要看看那些名胜古迹吧,其中听翠园自然是第一个要去的,据说园中有碧篁千倾,每当微风徐来,竹影摇曳,你不用睁眼便能感觉到那碧波荡漾,绿意盎然的韵味,听翠之名便是由此而来。于是他问明路径便向听翠园行去。
正行间忽然瞥见前面不远有个卖茶水点心的摊子,刚才在书院会客厅管事的也给沏了茶,不过出于礼貌他只啜了一小口,现在正觉着有些口干,于是便走了过去。
他做梦都没想到,从来茶摊这一刻,他的命运便改变了,如果能有一次从新选择的机会,他可能会选择远远逃开吧?
茶摊不大,只摆了三四张桌子,卖茶的一个是位头发苍苍,满脸褶皱的老者,另一位是个和李子敬年纪相仿的少女,那少女眉目清秀,身段苗条,出落得甚是漂亮。
见李子敬过来,那少女先热情招呼他坐了,又问他需要些什么?李子敬点了壶龙井外加一盘蜜饯软糕,不一会儿茶和点心都摆了上来,李子敬喝了口茶,入口倒也清香。
他正低头品茶,蓦听得一阵人马吵杂,抬头看时却是有十几个人正向这面过来,当先是个二十岁上下的年轻人,骑着匹通体雪白的独角兽。《芥斋随笔》中记载:“独角兽者,形似马而头生角,常见于汾水之南,性温和,善脚力,喜结群而居。”这独角兽虽不是什么稀世之物,也算是种异兽,好多有钱人都以拥有它而作为身份象征。
这些人到了茶摊前停了下来,当先那人翻身下了独角兽,施施然行了过来。李子敬见他太阳穴高鼓,眉间发亮,知道也是位修道之人,并且起码已到了凝识上镜。他以为这些人也是来喝茶的,当下也不太在意。只是那一老一少见了这人脸色骤变,倒像忽然看见了什么凶神恶煞一般。
那人走到老者面前嘻嘻一笑道:“王老儿,一月期限已到,银子想必是准备好了吧。”老者慌忙从怀里拿出一个鼓鼓囊囊的钱袋,说道:“正要给您送上府呢,只是被这小生意绊着一时走不开,还麻烦黄少爷您亲自走一趟,实在是过意不去。”
被称作黄少爷的那人从老者手中接过钱袋,在手里掂了掂问道:“这是多少两?”老者忙道:“上回说好的五十两,一钱也不少,不信您可以去称过。”那黄少爷道:“称倒不必。只是五十两那是上月的数,这又拖了一个月的话,可就不是这个数了。耿师爷你给算一算吧。”
只听一个面色焦黄,留着两撇鼠须的中年人答应了声,从怀里摸出一把算盘噼里啪啦拨弄了一番,然后道:“回少爷,不多不少,连本带利正好是一百五十两整。”
老者前后加起来也不过借了他五两银子,此时听说竟然要还一百五十两,他还以为是自己年老耳背听差了,忙问道:“您说是多少银子?”
黄少爷也不答话,径直把手中的钱袋往怀里一揣,才道:“这五十两我先收了,剩下的一百两也请一并还了吧。”说罢看着那老者不住嘿嘿冷笑。
老者这回听得真切,不由大急道:“小老儿不过借了五两银子,到现在怎么就变成一百五十两了?少爷您这利息也太高了吧。”
那黄少爷闻言,把一双蛤蟆眼一瞪,怒道:“当时急着用银子时你不问利息,现在要还银子了你便嫌利息高了,你个老东西,难道是想耍赖不成?哼,哼,看来不给你吃些苦头,你便不知道你家少爷的手段?”说着话上前只一伸手,抓着老者的脖领便把他整个人提在了空中,到好似提着捆草芥一般。
那老者双脚离地,心下大骇,知道这个人是出了名的心狠手黑,赶忙不住劲地央求道:“黄少爷息怒,黄少爷息怒。。。。。。您就借小老儿我一百个胆子小老儿也不敢耍赖呀。只是我现在真的拿不出那许多银子来,不如少爷您再宽限些时候,待凑齐银子我一定还您,您就当可怜可怜我们祖孙两个。秀儿,还不快来给黄少爷磕头。”那少女早已惊慌失措,此时赶忙来到黄少爷面前,普通一声跪倒在地“咚、咚、咚。。。。。。”磕起头来。
黄少爷一手拎着老者,另一只手只轻轻往回一带,那叫做秀儿的少女已到了他怀中。他一双眼睛不住在秀儿身上打转,嘴里呵呵笑道:“王老儿,俗话说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你既拿不出钱来,那只好用人顶了,虽说你这孙女面黄肌瘦,身子便如小鸡也似,可谁叫少爷我生来就好说话呢,你这孙女本少爷我将就些收下了,咱们这叫钱货两讫,童叟无欺。”
秀儿又羞又气,乱打乱扭极力地想要挣出黄少爷的怀抱,可那条手臂如一道金箍般,任她如何用力又怎能撼动分毫?黄少爷哈哈大笑手臂一松,秀儿这才挣脱了出去。
到此时老者已明白这恶人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打着借钱的幌子实则是想霸占自己的孙女,心里不由大骂自己老糊涂,方才竟还让孙女给他磕头。眼见孙女从那恶人的手臂里逃出,大声喊道:“秀儿快跑。”
秀儿听见爷爷的呼喊,想跑却又放心不下爷爷,微一踟躇,黄少爷的一干手下早围了上来,再想走可就迟了。
老者见此情景,知道今个儿绝难侥幸,气急骂道:“你这个披着人皮的畜生,你要敢动秀儿一根汗毛,老儿我做鬼也饶不了你!”
黄少爷被骂的恼羞成怒,狠声道:“老东西想死还不容易,少爷我成全你就是。”他说着话一扬手,但听“嗖”地一声响,那老者便如一只离弦之箭般远远飞了出去。一旁的秀儿“啊!”的一声惊呼,双腿一软瘫坐到了地上。
此时茶摊旁已聚拢了好些人,见此情景无不被惊得目瞪口呆,有些胆小的更是闭起眼睛不敢再看,整个地方忽然变得鸦雀无声。
眼见那老者离地面已在咫尺,这一摔下来恐怕不死也要骨断筋折,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众人只觉眼前人影一晃,预料中血肉横飞的场景没有发生,老者下坠的身子被一个青衣少年接在了怀中。
在场的除了黄少爷谁也没看清这少年是如何便忽然出现在那里,大家虽然有些莫名其妙,然而一场血光之灾就此避免,整个茶摊周围还是响起一片掌声和喝彩声。
那老者此刻面如土色浑身颤抖,他万没想到自己竟会死里逃生,挣扎了半天才从那少年怀中站起。秀儿眼见爷爷安然无恙不由喜极而泣。
这青衣少年正是李子敬,他眼见那祖孙二人被人欺负,不由动了恻隐之心,正想着如何帮帮他们。这时黄少爷暴起伤人,那老者命在顷刻,他来不及多想,飞身出去救了那老者一命。
其实那黄少爷虽然向来蛮横,又对秀儿垂涎已久,但此处究竟是京畿重地,他也不想闹出人命节外生枝。刚才一来确是被骂的气了,二来也是想让那老者吃些苦头,以示惩戒。可他忘了那老者只是个普通的老人,如何经得起他那一掷之力,待反应过来为时已晚,眼看要惹上场人命官司,心里不免也有那么一丝后悔。待见老者被人救下,他虽然脸上不动神色,心里却不由长吁了一口大气。此时他故作镇静,鼻中冷哼一声道:“算你命大!”接着又对手下一干人道:“你们都楞着干什么?还不快给我把这小娘子捆了。”
众手下连声应诺七手八脚就要上前捆人。秀儿看着这些人一时也不知该如何是好?只是不停的哭泣。场外围着许多人,其中自然不乏一些看不惯黄少爷行径之人,然而大家都慑于黄少爷的淫威没一个敢站出来说半句公道话的。
眼看这如花似玉的姑娘难免要落个被人欺辱的命运,忽听有人高声道:“住手。”
众人都是一愣,顺声音看去,见说话的正是方才救人的少年。黄少爷看着李子敬,刚才其他人都没看清李子敬的身法,他却瞧的明白,知道这少年修为了得,恐怕不在自己之下。当下冷笑一声道:“小兄弟,我劝你还是不要多管闲事的好。”
李子敬微微一笑,也不说话只是一步步向黄少爷走去。黄少爷以为这少年是要打抱不平,当下不敢怠慢,暗运真气护住了全身,随着真气运行他的衣服无风自起霎时间竟像胖了一圈。
场面突然紧张起来,一副剑拔弩张的情形。黄少爷那些随从知道主人发起威来是多么可怕,而这少年估计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不等吩咐都向旁边远远退了开去。周围人群里一些好事之人都兴奋起来,恨不得两人立即交上手才好。
李子敬一步步迈出,离着黄少爷越来越近,他脸色平静,脚步沉稳一副有恃无恐的样子。
黄少爷心里暗自嘀咕:“此处离阳山书院不远,瞅模样,这少年十有八九便是书院的学生,如果真是如此事情恐怕便有些棘手。”想到这,方才的气焰不由为之一陷,正欲问问这少年的来历,这时李子敬已到近前,突然一抱拳,他认为这少年便要出手,不过这起手式倒是怪异的很,当下也来不及细想,脚下一运力飘飘然向旁跃出半丈有余,这是他师门绝学“梯云纵”姿势优美煞是好看。?
其实李子敬抱拳只是要见礼,这时见黄少爷忽然远远跃开,只好远施一礼,说了声:“兄台请了。”然后走到一张桌子前,从怀里一个一个摸出七八个银锭来放到了桌上,他看着这些银子摇了摇头,又把剩余一些散碎银子都添了进去,这才点着头对黄少爷道:“兄台方才说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小弟也深以为然。这些银子应该超过百两,就算还了那老丈的欠银,兄台以为如何?”
大家本以为李、黄二人势必要有一番争斗,谁知情况突变,待反应过来,不由都哈哈笑出了声,刚才紧张的气氛一下荡然无存。就连秀儿也忍俊不禁“噗嗤”一声破涕为笑。
黄少爷更是一口老血差点吐了出来,心说:“你还钱就还钱呗,非要弄些玄虚来唬人?”眼看自己多日计划就要实现,这时收手他如何甘心?可是从这少年显露的身手和从容不迫的气度来看绝非常人,即便不是阳山书院的学生也必是哪位高人的弟子?真要撕破了脸自己也怕讨不了什么好处?既然人家主动示了软,自己也当顺梯而下才对;况且这小子能护那妞儿一时,难道还能护她一世?来日方长机会多的是,他可不是那些不谙世事的毛头小子,只会一味逞强斗狠。
想到此,他恶狠狠地瞪了秀儿一眼,微一纵身,便到了那桌子前,伸手拿了银子,又一纵身已到了独角兽背上,这才侧身抱拳对李子敬道:“小兄弟,咱们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后悔有期。”说吧一招手,领着一众随从就此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