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内,无一处不是萧条破败的景象。屋舍之破烂,可见主人生活的艰辛。
“陋室之陋,望倪公子见谅。”似是羞愧之语,可孟子棋神态自若,丝毫没有居于陋室的羞愧之感,甚至,他似乎对这样的生活透着莫名的满意。
任笑笑看着他,清冷的声音带着笑意,赞赏道:“陋室虽陋,人却是妙人。”任笑笑说话的时候,并没有看着孟子棋,而是看着一脸好奇的阿嫱小姑娘。
这个唤名阿嫱的小女孩,十一二岁的模样,明眸善睐,一看便知道是个美人胚子,她身上虽然穿得像乞儿,却丝毫没有乞儿那般的落魄之感。“你就是那位买画的公子?”女孩自问自答,“想是是了。公子,我叫阿嫱。公子你呢?公子你长得好生漂亮啊。”
“阿嫱!公子怎么能说漂亮呢,那是形容闺阁小姐们的。”孟子棋听后,立即训道。
任笑笑看着这女孩儿,只觉得她是一团火,烧得热烈,烧得人的心暖暖,烧得这院落一瞬间也变得有了生机。这是她第一次,在除了竹意身上看到,这般肆意,能毫无顾忌说出内心的想法。于是她道,声音里泛起了一些温度:“无妨。承蒙小姐夸奖。在下倪青。”
看到任笑笑这般翩翩有礼地对她,阿嫱很开心也很得意,捧着脸对孟子棋说:“你瞧人家对我多温柔有礼呀,哪像老头你,整天就是凶巴巴的!”
“你!”孟子棋只觉得自己已经不知道说什么,“越大越调皮!去去去,出去玩,别呆在这,我看着就闹心!”
“哼!”说完,阿嫱有些开心地看着任笑笑,“公子,我出去了,你们慢慢聊,再见啊。”
“小姐慢走,在下不便相送。”任笑笑说罢,看着阿嫱学着那些小姐们慢慢地走开,一步一回头地看着她,在走到门口时,似乎可以看到似小鹿般跑走,令她颇感觉好笑。
任笑笑转身回去,看见在一棵被剥了皮的干枯的杨柳树下有石桌和石凳。走近一瞧,发现石桌上刻着围棋棋盘,心上一计,便道:“孟先生,我们来一局,可否?”
孟子棋看着已经坐下的任笑笑,道:“原来公子也喜下棋,也好,我们且来一局。”说罢,便走近屋内,将棋子端了出来。
任笑笑看着棋盒,道:“先生执黑棋罢。”
“倪公子,在下可不会相让啊。”孟子棋听后,笑道。
“无妨,在下棋艺不精,输给家父……是常有的事。”提到“家父”时,任笑笑愣了一会,继而说道。孟子棋也没有注意她神色的变化,执子,下棋。
初棋无劫,任笑笑便开口攀谈:“听先生口音,并不似京城中人。敢问先生出处?”
“四方游民罢了,来处不值一提。”孟子棋淡淡道。
那便是大有来头了。上一世,听闻孟子棋可是和幽国大有关系。他将两座阁子的主阁建在幽国境内,也是大有原因。可是,上一世,并不曾听闻孟子棋身边有什么女子,倒是听说,幽国皇室,令狐皇族,有一个流落在外的公主,唤名令狐嫱,想来,如今见到的“阿嫱”便是她了。那么……
“看先生脸色,似乎有顽疾在身,在下恰好认识一位大夫,不知先生需要否?”看着渐渐成势的棋子,任笑笑问道。
“早年落下的顽疾,已经习惯了,要是没有它折腾折腾我,我会怪不习惯的。”孟子棋道,神色没有什么变化,只是认真的看着棋局,随后落子。
“好个拨花一朵三十目。我听闻,愿意有伤在身的人,大多是为了记住这伤的来处,有些伤是记一时,有些伤,可是要记一辈子。大多数人以为自己要记一辈子的伤,可是不过转瞬,这伤就变成了一时的伤。原因有二,一是这伤的来处已经不值得再记,二是有些人记累了,不想再记了。我这棋子,精华已尽多堪弃,先生以为如何?”任笑笑的以为如何,一是问孟子棋的伤是否是要放下,二是问他这棋下得如何。
孟子棋又怎么不会觉察到任笑笑已经将顽疾点明成伤了呢?她是如何知道自己这是伤的,她还知道些什么?孟子棋有些怀疑,可是他却不动神色地说道:“逢危需弃,棋之道,公子棋艺颇好,我这顽疾,哪怕是遇到神医钟期语,也是治不好的。公子费心了。”说罢,又是一子落下。
“厚势勿近,先生高明。听先生的口音,似是来自幽国。”任笑笑低头看着这棋势说道,接着抬眼看孟子棋,“先生高明之处,在于明白,我这棋势,就在这一边强,因此先生不压我,找另一处而势起。”说罢,任笑笑落下一子,一瞬间,另一边原本零零散散的白子,绵延成势,与之前的白子遥相呼应,“可是,先生可知道,这一边,却有另一个局呢?”
孟子棋看了一眼棋局,有怔怔地看着任笑笑,他看着任笑笑这双眼,清幽深邃,虽冷清,但好似暗夜的星空,容易将人吸了去。这样的双眸,遥远得令人难以靠近,却偏又令人神往。她知道他是来自幽国,她那样笃定的语气,似是知道自己的身份。她,到底是谁?她姓倪,莫非是京城倪家……难道,百里皇族已经知道他的存在,抑或是,幽国那边……他不敢在想下去。执子的手,抖了抖,落子的瞬间,孟子棋稳住心神。
“好,先生是个明白人,所谓:‘高者在腹’,先生既是明白这个道理……”说着,任笑笑正要落子白子,孟子棋却又执着白子下了下去,任笑笑看着棋盘,听到孟子棋说:“两番收腹成尤下。公子多处地方将我中腹挤压,子棋也是收效甚微了。子棋输了。”
孟子棋话音刚落,却看到一只白皙修长的手执着黑子,落在棋盘腹中,瞬间,局势已经明朗的棋局,又变得诡谲起来。任笑笑特有的清冷的声音响在孟子棋耳畔:“先生怎么那么快就认输了呢,你看,把这棋局搅得混乱不就行了么,先生也应该知道,棋从断处生。”围棋之道,双方混战之时,将来势汹汹的敌手,硬生生的斩断,往往会有转机,这便是置之死地而后生。
孟子棋早已听出来了,她说的是幽国之事。他看着棋局沉默了,良久,缓缓道:“现在只是中盘,后边的还需好生经营。”孟子棋抬头看着任笑笑,“不知道公子到底是何想法。子棋自知棋艺不如公子,公子挑明了说罢。”
听到孟子棋说出这话,任笑笑心里不免有些波澜。棋艺,她倒是颇有研究,不过,如果不是她知道孟子棋心中的结,在下棋时说出这番话,乱了他的心神,想来她想让他认输,还是没那么快的,再说……她看着棋局,散落的黑子看似毫无联系,可是,孟子棋这位奕者要让它们连成气,也不是什么困难之事。
“只要先生助我能在彧国形成势,那么他日,我便会助先生,得到在幽国想要的。”任笑笑的声音依旧是那般冷清淡漠,仿佛说的并不是她的事情。
“哐嘡……哗啦……”棋盒掉在了地上,棋子散落一地,黑白交错的凌乱着,连同孟子棋的心也凌乱着,“你到底是谁?我孟子棋何德何能,能帮你在彧国成势?你又如何能助我在幽国……在幽国……办成我想要的……”
任笑笑也站了起来,虽然她的身形是那般的瘦弱,脸色苍白,但是,在这一刻,孟子棋能感觉到,从这羸弱的身体里,有着无与伦比的气势。
“我是任笑笑。”
不是我叫,而是我是。
经霜历雨这么多年,孟子棋又怎能体会不到一个“是”字与一个“叫”字之间的区别。但凡他遇到过的,那些天之骄子、才傲非凡的人,从来就不会说“叫”,一个“是”字,显现他们无比的自信,笃定旁人知道他们是谁。也是,京城里谁人不知道这位惊才艳艳的郡主呢?就连当今陛下,也对她的才能刮目相看。
“难怪……难怪了……”孟子棋喃喃道,“草民孟子棋,方才无礼,得罪郡主之处,还望海涵。不知道郡主希望草民做何事?”
任笑笑看着孟子棋,脸上终于有了一丝丝笑意,随即又消失,她站在这破败的地方,看着孟子棋,那样的气势非凡,不可一世,“明日,由于忘忧郡主喜好金石字画,开了一间阁子,你是那里的管事。另外,我的怀州郡主府缺一个管事。今后你且去怀州管理郡主府,事情无巨细,由你定夺。你定期派人诉于我便可。”
孟子棋定定地看着任笑笑,似有感激,似不相信,良久,只答了一个字,但语气是那么的坚定:“是。”
“你准备准备吧,等阿嫱回来,随我回府。”
院外,任笑笑的马车缓缓离去,然而,她不曾看到是,就在他们刚走,从房子的另一个角落也转出一辆马车,就停在孟子棋住的院落门口。马车的帘幕挡住了车内的情形,只听到一个淡远的声音说道:“是她?”
沉默良久,那声音又说道:“也罢,我们走罢。”
于是,那辆马车又从另个一方向,缓缓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