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时候,江城子他们披星戴月一路奔波总算离家不过两里,江家位于江宁县较为繁荣的地方,所以即使是深夜,街中也有三三两两的行人。如今朝廷对民间住宅的样式有严格规定,普通庶民一概不许修造歇山顶式的屋顶,因为宫廷建筑便有歇山顶式的,甚至对涂漆彩绘也有不同规定。
但是逾越制度的现象屡见不鲜,在江浙一带更是尤其普遍,其中甚至包括朝廷严厉禁止的重檐、飞檐、重栱、五色藻井内饰,在江宁县也可偶见,当然这些类型大多修建于内院或者装饰在卧寝。
朝廷向来重农抑商,规定商贾之家不准穿戴丝绸,若是农民之家有一人行商则全家都不准穿。既有明规则,自是有与其对应的潜规则,江宁县的商家大老爷们敢穿绸披丝的大有人在,因为他们户籍上写明自家务农而非商贾。他们的田地会租给农家耕种,他们平常只需邀请三朋四友过府相聚,然后在闲谈之时洽谈生意,此后再转交给信任的管家或奴仆去打理生意。
而他们唯一要做的,就是给知县老爷巧妙行贿。譬如,某某大户突然善心大发,强烈要求衙门批准自己出资修路,抑或建造县中该有设施。其实出资只是一面行贿的幌子,往往修路不足半里,其他东西更是子虚乌有。
所以江宁县的大户们非常有善心,他们隔三差五便会出资修路建屋,又要捐助某些勤学苦读的学子,且不管他们出资几何,他们最后总能达到目的。而他们的精明之处就在于,他们永远不会对知县或各衙门的差役明说捐资的本意,甚至事先不见官更无求于官,可谓是无缘无故。
每任知县老爷最初都很难理解他们的行为,是何缘故致使他们如此热衷于捐资呢?
既不点破,亦不道明,全靠知县老爷自己领悟其中隐含的深意。久而久之,知县老爷也就明白,这是种隐藏极深格外高明的行贿手段,虽然说得难听些是要自己当婊.子,但识趣的商家大户们也给自己立好了牌坊,并将自己的黑屁.股抹得干干净净。
若在任的是贪官,自是神不知鬼不觉欣然笑纳,若是其心不够坚定的清官,也会被他们渐渐拉下水。是贪官或是清官,江宁县的商家大户们只需这么一试探就了然于胸,再往后,官家与商家纵然从不照面,官家也该睁只眼闭只眼,遇事也会照拂一二。
所以江宁县每任知县都没有明显的劣迹,在寻常百姓的心中,他们从不与商家来往,个个都是大清官。
江老爷作为捐资者中,奔赴在前线的一员虎将,这些行商和行贿的手段,他全教给了江城子的大哥江城梦。
夜色正浓时,江家门扉渐渐敞开,两名小奴各提一盏灯笼,立在门侧迎候江城子。他们尊敬这个少爷的同时也非常畏惧,可以说江家所有的私奴家婢和他们一样,即使此时正是深夜安睡时间,他们也需穿衣起床听候主家的使唤,早有知趣的奴婢去后院知会江老爷和江城梦。
客厅布置古朴却不显粗俗,条案中端设了尊弥勒佛像,其后挂了幅福禄寿仙游图,条案边端各燃了盏灯,两个小奴依然提着灯笼,立在江城子的身后。客厅火光涣散光线昏黄,弥漫着一股残烛味和灯油味,两列奴婢侯在客厅两旁。
他们面容疲倦眼含睡意,似乎光站着个也能入眠。婢女百合与书童型男突然跪在圈椅前请罪,虽然家主还没出来,可他们该明白主尊奴卑的道理,也该给江老爷一个合理的解释。其他奴婢见他们跪倒在地,均是眼睛一睁心生疑惑,便拿眼看向江城子,想着他们此去京师遇到了什么大事。
这时江城梦和管家老吴陪同江老爷行至客厅,江老爷须发斑白体型略胖尽显富态,他往堂中圈椅上一坐,就有婢女奉来一盏热茶。
江城梦身高体健五官端正,他眉骨微凸,眉毛浓密,一对眼睛炯炯有神,样貌格外英俊,相较江城子多了些阳刚之气。他刚一见到江城子就笑容灿烂的走来,在胸口轻轻一捶,笑道:“我的好弟弟就是喜欢我行我素,你这放榜之日为何突然回家?你可别说是因为想念我们,莫非连殿试也不想…”
他话到此处戛然而止,笑容也僵在了嘴角,他才看出江城子的眼神已不似当初,再注意到跪在江老爷面前的百合与型男,他若有所觉就退回了江老爷的身旁。然而江老爷始终是气定神闲,他一口一口啜着茶,也没抬头去看江城子一眼,因为他来时就看出了异样。
管家老吴手执折扇立在江老爷一旁,他是第二个看出问题的。
这时江老爷将茶盏搁在手边的案几上,他对着堂中奴婢们摆了摆手,说道:“夜深了,你们还是早些去歇息吧!”
待他们各自回屋,客厅的光线又暗了几分,也冷清了几分,两盏油灯仅能照见他们这片区域,客厅后半截伸手不见五指。
江城子看了眼慈祥的江老爷,看了眼俊朗的江城梦,他认真喊道:“爹,大哥!”
江老爷微微点头,问道:“城儿,可是考场失利?”
自己儿子该是怎样的神态和气质,他比任何人都要清楚,只是他暂时想得比较乐观。江城子摇了摇头,随即又点了点头,他正要开口答话,江老爷忽然摇手阻止了他,垂头看向百合与型男:“你们两个来说说,到底出了些什么事儿?”
婢女百合咬了咬嘴唇,抬头小声说道:“少爷患了失魂症,刚进考场就没了全部记忆。”
“什么?”江城梦大惊失色,管家老吴如遭雷击。江老爷的眼睛猛然一瞪一闭,他上半身往后倒了倒,却很快就稳住了身体,可是他心如刀绞头似斧劈,面色如紫肝、面部肌肉不住跳动,忽然剧烈咳嗽起来。
管家老吴收拢折扇,慌忙弯身在他背心连抚带拍,劝慰道:“老爷,莫要激动,身体要紧啊!”
江城子和江城梦本要过去安抚,江老爷摇手说道:“我没事。”
江城子黯然神伤,他理解他们此时痛苦的心情,一个天之骄子突然陨落,如此沉痛巨大的打击,换成谁也不能坦然接受。江城子没法告诉他们更加残酷的现实,真正的江城子已死,自己只是取代他的后世小子。婢女百合从容淡定,一是她知情,二是她认定现在的少爷很是厉害。
江老爷忽然笑了起来,可是笑容凄凉苦涩也很无奈,他用手撑住扶手缓缓站了起来,说道:“城儿,明日陪你大哥去家族祠堂烧柱香吧!你一路舟车劳顿,还是早些回房休息吧!”
江城子看着他好似瞬间苍老的面容,颔首说道:“嗯,爹也要多注意些身体。”
听他这话,江老爷微微一怔,静静端望了江城子片刻,然后含笑点头:“我儿纵不成才,却也成人,你懂事了些,很好…很好…”
其实他自己也不知这喜从何来,赞从何来。江城子和江城梦以及百合型男一齐离开了客厅,等到他们刚刚走远,江老爷的脸色骤然一沉,似乎身体也突然沉重了些,不禁往后跌坐在圈椅上,他扶额摇首连连长叹。他怎么也想不到,自己儿子竟然是患病,若单单只是一次失利,根本就无关紧要。
关键在于,这些年呕心沥血的栽培,化成了一去不返的东流,竟连个后续翻身的机会也没有。他为了全心全意培养江城子,没再娶妻亦没纳妾,就是希望江城子得到他无微不至的关怀,也不想其他子嗣分享江城子该有的父爱。
管家老爷痛心疾首,悲声泣道:“这难道就是城少爷的命吗?这是我们江家的命吗?”
“罢了!罢了!事已至此,多叹何用啊!”江老爷缓过神来也冷静了许多,他目光灼灼说道:“我坚决不许他人嘲笑城儿。”
他转头对管家老吴严肃说道:“老吴,李知县三年任满,不日便要调离江宁县,这江宁知县一缺,不管花费多大的代价,我也要让城儿来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