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道监察御史,共设一百一十余人,竟有三十多人在同一天内上书弹劾江城子,此外还有六科给事中。前些天早朝时候,百官在奉天殿议论的对象正是江城子,他们没谁见过江城子,甚至都不知道他是从哪里蹦出来的小官小吏。然而经过此事之后,京师所有官员都记住了江城子,他们有些还格外佩服江城子,虽然江城子可能是死路一条,但是死前能轰动一时,大抵也不枉此生。
江城子面如死灰,他坐在花厅圈椅上,手捧一盏温热的香茶。赵主簿弯着腰站在他面前,从袖中取出一纸书,说道:“县尊大人,这是户科给事中弹劾内容的抄本,其他言官也大同小异,下官给大人念念。”
他直起腰来念道:“臣户科给事中王竑启奏,今日闻江宁知县江城子乃是弱冠之童,其人不仅年幼无德,更无真凭实学,也无为官经验,在任期间屡犯大错,屡不悔改,坚持一意孤行,导致治下流民暴增,灾祸横行,民不务农,商不坐贾,天灾人祸纷至沓来,其人言行不检,笑谈不羁,曾夜宿勾栏之地,有违官德官风,试问,皂隶之小辈,何以为百姓之父母,一县之长官乎?恳请陛下严查严办,救江宁百姓于水深火热之中,还江宁县一片蓝天白云。”
历任皇上判断一个地方官有没能力,只会从三个方向出发,第一,治下百姓是否安居乐业,第二,治下籍户的增长速度,也就是流民的安置情况,第三,治下大小事件的发生率,以及当地官员处理事件的效率和效果。
朝廷最怕民生问题,最怕百姓逃离落籍之地成为流民,便是最怕百姓造反。若能让一方百姓生活无忧,让他们没有其他想法,这才是一个有能力的地方官,并非如期上缴税赋,更何况江宁县的税赋还处于拖欠状态。历任皇上并不鼓励地方官推陈出新,只是希望地方官能保持一成不变,任何一个州县只有在绝对稳妥安定的基础上,才能逐步改善县内的大环境,才能真正创新。
正所谓不求有功,但求无过。
其实每一位没有犯错的地方官,任满之后都有升迁的机会。
曹吉祥已经看过从京师来的旨意,他知道这是经过皇上批准之后,从内阁发派下来的旨意,他没有额外干预的权力,只能按照旨意照办,内容是:即刻革职收监,等候新任知县查办,如若属实,押至南京刑部受审,期间县务暂由县丞代理。
江城子搁下茶盏,站起身来摘了官帽,脱了官服。赵主簿见他准备自己走去牢房,不由眼睛一红低下了头。婢女百合看着他将要走出花厅的背影,禁不住捂嘴啜泣,忽然拔腿跑过去拽住了江城子的衣袖,哭泣道:“少爷,你不要去。”
江城子看着她哭花的小脸,破颜笑道:“我感觉现在轻松了很多,终于明白什么叫无官一身轻了,我本来就不是当官的料,不久后也会有人来给我收拾烂摊子,你不要再哭了,收拾好东西回江家去吧!”
江城子轻轻甩开她的手,大步走向牢房。
“少爷…”婢女百合往前跑了几步,她已是泪流满面,泣不成声。
一帮狱卒跟在江城子的身后,他们人人低头沉默,个个心中百感交集,吐不尽难受滋味。他们喜欢江城子真诚实在的性格,喜欢他从不耍弄官威的作风。即使江城子在任,他们不能像以前那样讹诈庶民,但是这段时间相处下来,也会有些感情的,如今真到此时此刻,他们很难在短时间内适应过来,更何况还不知江城子能否逃过此劫。
牢头先过去推开了牢门,说道:“大人,这门也不用锁了,您想出来走走就出来走走,要吃些什么喝些什么只管吩咐,咱们兄弟十二时辰伺候大人。”
江城子回身看着他们,笑道:“我现在已经不是知县了,你们也该改改口了,特殊待遇什么的,嗯,其实也不错…呵呵!多谢各位兄弟的照顾。”
江城子豪爽地抱了抱拳,然后走进了牢房。
江城子下狱的消息像地震一样荡开,当初还怕江城子三年后东山再起的人也不再害怕,他们肆无忌惮地嘲笑,甚至公开贬低江城子。曾经被江城子冷落或鄙视的县学生员们,一个个幸灾乐祸,当街谩骂。因为他们清楚,不管江城子最后会是什么下场,绝逃不过永不受用的惩罚,意味着江城子往后进不了官场,兴许还要夺去功名。
江老爷坐在家中摇头叹息,他知道这是从内阁发派下来的旨意,凭他江家根本救不了江城子。即使去求南京兵部尚书或曹吉祥抑或王振,也许依然无法改变。由于动静闹得太大,早被当今皇上朱祁镇给盯住了,更有百官看着此事。可以说,没人敢从中徇私,哪怕王振也不会为了一个不认识的人,跑去朱祁镇面前说情。
午时,晴空万里,柳千叶从课堂走来银杏树下,她已经没了授课的心情,她只想一个人安安静静的,她神貌寡欢,步伐比往日还要缓慢,似是脚戴无比沉重的镣铐。她从前些天起,便似有预感,近几日一直愁眉不展,如今江城子下狱恰好印证了她的预感,她心里越发缭乱,人也变得憔悴了些。
她安静地坐在银杏树下的石墩上,一双水滢滢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山间。有风从山下迎面吹来,拂过她白皙的脸颊,她眼中似乎进了沙子,于是用手轻轻揉了揉,芊芊玉指上沾了层晶莹的水渍,她抿了抿红唇,缓缓合上了眼眸。
婢女小竹倚在课堂门口,呆呆看着银杏树下那淡青色的身影,她知道从江城子赶考回来之后,小姐有时欢喜、有时忧愁,心情变换的频率极快。
隐在树林树荫之间的泛青石阶上,三个县学生员有说有笑的往私塾上走来。他们行在中端稍稍抬头便看见了银杏树,又往上走了十几步,看见了坐在树下的柳千叶。一个生员合拢折扇,笑道:“果然在此,真是闻名不如见面,柳苑深闺卧姮娥,半点不假,确实美得倾国倾城,只怕这世间任何一个男子,也逃不过她温柔的束缚。”
另一个也笑道:“哈哈,今日便看张兄如何劝说,若能成功,他日大婚之时,小弟愿意赠送张兄三十两现银。”
“放心,江城子已经仕途无望了,她自然要另觅归宿的,女子终究还是女子,终究还是要找个配得上她的男子。”
他们还未上来,柳千叶睁开眼睛时便看见了他们,于是柔柔起身往课堂内走去。一个二十出头的生员见柳千叶要走,他迈开双腿两步踏完石阶,喊道:“柳小姐留步,小生有话要说。”
柳千叶并不认识他们,不过能看出他们是县学的生员,大概还是江城子往日的同窗。柳千叶犹豫过后,还是停下脚步,转过身去万福一礼。婢女小竹见到他们三个人正往柳千叶面前走来,她快步跑来了柳千叶的身旁。
三个生员还未近身就先闻到了一股幽香,他们顿时心醉神迷,又细细端望柳千叶娇柔秀挺的身躯,清丽脱俗又带温柔的容貌,不由心生情愫,暗叫当真惊为天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