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城子接住路引大致看了两眼,确实如刘振新所言,货物总量与上面所写差别极大,明显有欺瞒私运的嫌疑。然而这客商不以为意,甚至还理直气壮地辩解道:“我平时都是这样的,为何往日没甚问题,今日确有问题?说到底,还是没给你们行贿,如果今日不准我出船,我便去南京城状告你们。”
其实他这话并非耍横逞凶,往往行商之前要去当地衙门申办路引,会先填写一份真实资料,包括货物总量和种类,始发地和终点地,行商人数和籍贯以及形貌特征。当地衙门会按数量收取一定费用,所以那些经商多年的老滑头为了减少费用,便会虚报总量或者中途补货。
刘振新当然清楚这一套,可惜谁叫这客商如此不识时务,意思便是没给他提前道明,没给他一些好处。刘振新看着客商冷冷笑道:“听闻昨夜某间客栈里头死了个人,我怀疑你船上多出来的人便是行凶者,也怀疑你们假借商贾身份,沿途偷抢掠夺,打家劫舍。”
他面向江城子拱了拱手,说道:“县尊大人,他们一行人来路可疑,去向不明,恳请县尊大人将他们全部缉拿审问。”
“你…你…”客商气得面红耳赤,哑口无言。
赵主簿突然张皇失措地跑进花厅,连声惊呼:“县尊,县尊,大事不妙,大事不妙啊!塌房…塌房那边失火了。”
“塌房失火?”江城子二话不说,即刻动身赶往塌房。
遥遥望去,沿河平坡火光冲天,浓烟滚滚,火势迅猛之极,连带塌房后边的槐树林也烧了近半。火海前码头处有人哭天抢地,有人破口怒骂,有人提水救火,有人神情呆滞傻傻愣住一动不动,也有人满脸绝望或沮丧,还有不少冲进火海里抢货的商家,被烧得寸毛不剩,皮肉冒烟,更有许许多多被活活烧死的。
“快…快…快…先救人,再救火…”
“这该如何是好?老夫这遭怕是倾家荡产了。”
“完了,完了,货物已经被烧毁了,抢出来也是无用之物。”
“他娘的,真是流年不利…”
塌房前混乱无序,逃命地只顾逃命,哭喊地只管哭喊,各种喧闹与怒吼不绝于耳。
虽然塌房靠近水边,按理说容易扑救,但是火苗尚有燎原之势,更别说河边风力较大,燃火顺风自东往西,一排排塌房很快便能燃烧起来。烧天烈火不仅烘烤着众人的身体,也烘烤着他们的心脏。江城子走来一看,已经知道不可能扑灭,本来塌房内就有成堆的易燃物,即使眼下苍天有眼,给这里下场倾盆暴雨,大抵也是无济于事。
有些人认出了江城子,于是跑来面前痛哭流涕,倾诉苦恼。江城子爱莫能助,没法给他们半点帮助。火海熄灭之处,只残余一堆堆焦黑的灰烬,受到河岸劲风一吹,卷起密密麻麻有如黑斑的灰烬,漫天飘散遮云蔽日,细碎的灰烬飘去河面,染污了一弯河流。
江城子实在想不出有效的办法,只能留下赵主簿在场指挥,尽量减少伤亡人数,想方设法挽救损失,烧死烧伤的人数也要统计清楚,若能给予补偿便给些,如果不该衙门补偿,也只能算这些商家白役壮工们倒霉。至于起火原因,江城子也命捕快展开调查,假如是人为恶意纵火,自然要严惩不贷。
其实对于失火原因,江城子没抱多大的希望,毕竟这地方鱼龙混杂,形形色色的人聚集此处来来往往,流动性着实太大,如想找出起火的原因,真有如大海捞针,指不定知情.人士或纵火人士已经葬身火海了。
江城子返回县衙,衙门口来了许多小商小贩,他们吵吵闹闹也听不清在讲些什么。衙役们手执棍棒拦在他们面前,连番呵斥威慑,似是起不到半点作用,相反他们愈是偏激,扯着嗓子叫嚷要见县尊老爷,要县尊老爷给个说法。
江城子走来石狮子旁,看着他们的背影,大声问道:“你们找我所为何事?又要我给你们什么说话?”
他们听见声音这才安静下来,一起回身看向江城子,某位五旬年纪的人匆忙走来,拱手说道:“县尊老爷,小的是集市的集头老人,这江宁县内竟然有人私自开设集市,不仅如此,他们那边的物价还比咱们这边低得多,这物价本该我们集头和差人评估之后再统一规定,他们擅自压低物价,导致市场混乱,很多人闻讯都去了他们那边,这让咱们如何营生?最是可恨之处,他们还敢私造斛、斗、秤、尺,他们整个交易缺斤少两,尔虞我诈,更有人从中谋取暴利。”
江城子还未明白这种情节是否恶劣,恰好刘县丞急忙过来,江城子便开口问他此中内情,刘县丞知他不甚了解,于是给他详细解释。
商品的价格是由商品的价值来决定的,物价是否稳定,关系着国计民生的大事,倘若某人暗中操纵把持,危害之大可使江宁百姓人人入不敷出,届时百姓怨声载道,民不聊生,他们若是不能安逸生活,必定会铤而走险落草为寇,然后肆意作乱为患,甚至拉帮造反。
朱元璋在建国初期时候,便发现了这种可能造成亡国的可怕暗流,所以他严格控制物价,下令铸造统一标准的斛斗秤尺,并且派发给各地衙门,再让衙门依样铸造,还要烙印之后才能派给各处集市商贸场所。假如私造斛斗秤尺,即使尺量和称重符合标准,也要去衙门烙印之后才可使用。相反则要鞭笞四十,严重者杖责六十,工匠同罪。
江城子明白过后,才知事情的严重性,于是火急火燎赶往私设的集市。这集市位于两街岔路口,此时此处人喧马嘶,鸡在飞狗在跳,最少也有数百人。江城子让衙役过去将私设集市的人抓来,此人只有三十出头,俨然一方豪强模样,但是私自开市已经触犯了大明律,更何况此人还敢私造斛斗秤尺。但凡各县各种集市,都需要官府批准与控制,还要规定开市和收市的时间与地点。
刘县丞走去商贩摊前,拿起他们使用的斛斗秤尺细细比量,果然有作假欺诈的行为,他走回江城子面前,说道:“想来此人是从商贩手里收取差价的,他私自聚商开市,理应鞭笞六十,私造斛斗秤尺,也该杖责六十,两罪并处,还要收监之后再行严惩。”
既然违法,便是找打,于是当众执行。
衙役们脱了他裤子,四个人按住手脚,两个人轮流鞭打。
众多商贩望着这边血淋淋的场面,凄惨的痛叫声,他们不仅没有感到害怕,还往这边聚了过来,他们将江城子一群人围得水泄不通,看这架势似是想冲上来围殴官府的人。
一个衙役恼火地斥道:“你们是想造反不成?还不快快退去,你们如果再不离开这里,也同私自开市一样,照理该打。”
衙役这一嗓子格外奏效,毕竟他们不是刁民。他们相互看了一眼,稍稍犹豫之后,还是慢慢往后退去了。
江城子站在衙役中间,看着这群商贩,劝说道:“你们想要养家糊口,别人也有养家糊口,不能因为你们要养家糊口,便断送了别人养家糊口的路子,你们还是去正规集市,使用同一的斛斗秤尺,做正规的交易,万不可做违法或损害他人利益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