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证明,他们没有听进江城子的话,因为江城子前脚回到县衙,他们后脚便跟了过来。于是大批商贩聚众喧哗,非要衙门给个合理的说法,甚至说还要放了那聚商开市的领头人。没过多久,塌房那边死里逃生的商家也来到了县衙,其实还包括受伤的白役和壮工,他们声称自己损失惨重,县衙一定要给些补偿,最起码安葬费要到位。
与此同时,刘振新这厮从客商那里没有捞到油水,居然打着南京户部额外加收商税的幌子,跑去街边商铺收起了市肆门摊税。这商税该他收,确实不假,但是他一年收了两次,甚至还有第三次,说不定还会出现第四次第五次。
哪怕温驯如小猫小狗的商家,也咽不下这口恶气,于是他们变成了深山猛兽,一个个闭门谢客,好几条街竟然没有一家开门营生的商铺。不仅如此,他们也成群结队,来到了县衙门口,嚷嚷着一定要给个说法,要不然就集体停业,停到县衙退还多收的商税为止。
他们哪里知道,这市肆门摊税与县衙根本无关,他们只知自己在江宁县落籍开店,有事便找县衙。由于县衙门口人满为患,堵路塞车,叫嚷不休,江城子也分辨不清他们哪是哪的,还以为他们中只有小商小贩和塌房那边的苦主。
赵主簿灰头土脸地从塌房那边回来,一见衙门口这等情况,不由惊得六神无主,实在从未见过这么乱的场景。江城子在花厅内急得团团转,他是没有半点办法的。若说塌房那边暂且定为天灾,但即使县衙以赈灾的形式补偿他们,也需朝廷批准拨银,一套流程下来,最少也得一个月的时间。
至于聚商开市,使用不合标准的斛斗秤尺,这类人聚在县衙口,明显是聚众滋事,挑衅衙门。江城子决定先打发走他们,于是召集了一帮衙役,敞开了县衙大门,衙役们手执家伙开出一条路。江城子不看不知道,一看当真吓一跳,只见眼底人山人海,拥堵不堪,少说也有成千上万人。
这些苦主一见江城子出门,顿时群情激愤,大喊大闹,前推后撞。
“江知县,你必须要补偿我们损失。”
“俺们的货在你们江宁县被烧毁的,你们应该负全责。”
“你们为什么不准大伙交易,你是想把大伙逼上绝路么?”
“你们不给个说法,我便死在这里。”
“塌房失火烧死了那么多人,你们还想逃避责任吗?到底有没有天理?你们朝廷不管我们死活,我们只有死路一条了。”
“你们快放了我们集头,我们是合法的集市。”
江城子听到合法两字,便已经失去了劝退他们的信心,他们显然不懂什么道理,也不会跟你讲什么道理,更不懂法律法规。他们只晓得衙门不准他们营生,这便是不给他们活路,这与一刀杀了他们,其实没有本质上的区别。如果江城子今日纵容他们胡作非为,无异于自己亲手搅乱了市场,那么往后也许就会出现不计其数的集市,他们还会因为贪得无厌,以致变本加厉。
江城子算是深刻了解到了当官的难处,在这个通讯设备和人文教育都很落后的时代,有时候是没有道理可讲的。任何信息的传播速度都是很慢,并且还会由于个人见识的广泛度,以及州府与州府之间接近静态的流动性与交流性,从而导致两个州府之间产生不同的文化。所以任何新鲜的东西或知识,若想在这个时代完全普及,是需要一个很漫长的过程的。
江城子走出来转了圈,又悻悻然地返回了县衙。
刘县丞和赵主簿在花厅内来回踱步,他们从没遇过这种情况,一时间也是无计可施。假如单靠暴力去镇压他们,绝对会酿成一出人间惨剧,那么江宁县极有可能血流成河。
夕阳西沉时候,西边的晚霞格外红艳美丽,江宁县却乱成了一锅粥,街道上新叶飘零,纸屑布片或生活垃圾满天飘舞,飘到街头巷尾,或某家屋顶。街上行人稀少,竟是一派荒凉凄楚的景象。他们大多数人都集中在县衙门口或附近,富人家闭门不出,要么在家休闲,要么早早洗了睡觉。
深夜时候,有些人还在衙门口喊闹,有些人已经回了家。那些没有回家的人,便已经有人去光顾他家了。这些擅闯民居民宅的,除了贼,也只剩贼。如今江宁县像是正逢战乱,他们这类一直藏在暗处的贼人,自然会趁火打劫,趁机干上一票,反正这方县城也乱了套,谁还有闲工夫来理会自己。
正因这种想法,江宁县的夜空便会时不时燃起两朵火云,随后就是撕心裂肺的哭喊与呼救,这些贼人出手狠辣,所进之屋全是洗劫一空。短短一夜时间,就有两百多户人家遭遇抢夺,烧毁了四十余间房屋,杀死了五十多人,打伤了一百多人,还有十多位女子遭到侵害。
第二天清晨,赵主簿双手剧颤,把统计出来的案件呈给江城子过目。
“这全是昨晚上发生的?”江城子委实不敢相信这些人当真如此胆大,但是当他看完一纸纸案件,看见报案人潦草的笔迹,他终于明白,有时候人心便是如此丧心病狂。所谓墙倒众人推,鼓破万人捶,有些事情兴许永远不会发生,可是一旦触碰到那个微妙的燃点,便会像炸弹一样爆炸开去,然后遍地开花,层层衍生,层出不穷。
赵主簿抹了把额头的冷汗,连连点头颤声说道:“对…是,是的,全是…全是昨晚上…发生的,下官…下官已经让周捕头全县抓捕,宁可抓错一百,也不能放走一个,刘县丞…去了巡检司,准备亲自带人协助抓捕工作。”
江城子神色黯淡,无力地点了点头。
街上哭声一片骂声成群,数十家一起出殡,冥钞冥镪抛洒一地,又被风吹去街畔的阴沟或小渠。街上没有其他行人,街边商铺照常关着门,即使偶有几个没穿丧服的人,也只在巷口默然摇首喟叹,然后尽早回家去锁门关窗。周中天带着一帮捕快给他们让道,他理解他们此时此刻的心情,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把昨晚的贼人全抓起来。
整条街弥漫着凄惨的气息,一辆看起来极为结实厚重的马车缓缓行来,正巧遇着了出殡的队伍。管家一抖缰绳,挥鞭驱马,马车转向停在了巷口。柳千叶支起绣花的窗帘子,探出头来望向出殡的队伍,她静静望着,眼中满是哀愁与同情。柳家门坚墙硬,更有家丁小奴数十人,任何贼人也不会蠢到去打劫豪门高院,所以柳千叶今早出门时才知道昨晚上的事。
杨清清和泰虎等人正往这边走来,他们看见前面出殡的队伍,初始还没反应过来,随后也主动让开了路。杨清清一面走向巷口马车那边,一面恼怒地说道:“这家伙真是个昏官,好好一个江宁县,竟然被他搞成了这惨样,我还以为是谁造反了呢!这百姓们不敢出门,商家们不敢营业,再这样下去,江宁县迟早会变成战场的,真是昏官,昏官一个,我就奇怪了,朝廷怎会用一个患了病的官?他如果不昏,反而还不正常哩!”
杨清清他们刚刚走来巷口这边,站在马车尾部,就听见一个轻柔地声音:“他患了病,是不假,但…他不是昏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