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城子走去床边看了看,也没看出其他问题,便唤他们先将尸体抬回县衙。江城子走时应承客栈掌柜的要求,撤走了所有捕快,并让掌柜正常营业,如若有甚疑问会随时过来问他。江城子回到县衙查过死者的路引,他是从湖广独来的客商,并且是昨日才踏进江宁县的,所以新仇的可能性极小,反之旧恨的可能性最大。
晌午时候,周中天身穿素缟麻衣走进了县衙,衙役们知他即将顶替胡茂,平时对他冷眼相视的家伙,现在对他阿谀奉承。曾经伙同胡茂殴打过他的捕快,更是在他面前掩面装哭,声称自己是受胡茂威胁,才会出手教训他。甚至说自己当晚没怎么动手,即使偶有一拳两脚,其实也是极轻。诸如此类情况,周中天不仅一笑置之,反而还出言宽慰他们。
周中天应付完他们便走向了花厅,他甫一进来见到江城子,就下跪叩首:“草民有幸捡回一命,全靠县尊大人垂爱,如今更任草民为捕头,草民深感大恩。”
江城子走过去扶他起来,微笑说道:“你还是换了这身孝服吧!你往后可以住进衙门,恰好眼下有一件案子要你去办,你曾在衙门呆过五年,你所知道的肯定比我要多,如何管治捕快由你来定。”
周中天抱拳说道:“多谢县尊大人赏识,卑职定然不负所望。”
他转身刚刚离开花厅,刘县丞火急火燎走来面前,拱手说道:“县尊大人,江宁所欠之赋税迟迟没有着落,上面已经有人催收了。”
江城子走回去坐定,正要开口询问的时候,刘县丞急忙告诉他实情,这原来还是去年两季的赋税,李知县在任期间根本没有提过收税,所以没人下乡去收。江城子总算明白,这还是李知县留给自己的烂摊子,他沉默少许时间,问道:“你没派人去收过吗?还是说,收不上来?”
刘县丞如实说道:“下官昨日便派人去过,结果他们还是两手空空地回了衙门。”
江城子不再多问,他决定自己去乡里乡村,于是召集一帮衙役,征用五辆牛车,两辆骡车,准备一鼓作气将所欠税粮赋银全都收上来。此时正逢艳阳当头,清晨出门下地的农民,大多数已经在家休憩,自是上门收税的好时间。江城子一群人行在乡间小路,农家百姓远远地便能看见他们,大抵也能猜中他们的来意。
最前面的差役先去推开小小院门,朝向屋里吼了嗓子:“县尊大人上门,全都出来说话。”
一屋男女老幼鱼贯而出,拢共八九口人,两个孩童年纪不大,略显胆怯地藏在大人身后,他们不知如何见礼,只能一脸茫然地站在一起。江城子看着他们,微笑说道:“你们家去年所欠的…”
他话未讲完,一个小老头噗通一声跪在面前,哭丧着脸喊道:“大老爷啊!大老爷啊!草民家里已是颗粒无存,连条鱼也买不起,请大老爷开开恩,缓些时日再来吧!”
江城子脸上的笑容凝在了嘴角,刘县丞摇了摇头。江城子无可奈何,转身出了小院,又来到隔壁一家。这隔壁只有一个鳏居老人,膝下女儿已有两年没有回家,甚至连封家书也没捎过。江城子只在门口看了眼,便已知无望。随后一连十几二十家全是穷困潦倒,吃过上顿苦盼下顿,他们还以为江城子是来救济派粮的,等知道真正来意后,他们便如泣如诉。
江城子转了整整一下午,最后还是无功而返。他刚进衙门连口茶也没喝成,就听衙门外有人击鼓吆喝。江城子听衙役禀告详情,才知此人并非状告他人,而是专门来找江城子理论的,江城子便让衙役请他进堂说话。
这人只有三十多岁的年纪,生的威武魁壮,养的大腹便便,一身风尘仆仆之貌,大概是经常行于天南地北的商客。他大步迈进花厅,随意地拱了拱手,微怒质问道:“请问知县老爷,在下行商十载,见惯大小官吏,游遍名山胜景,每到一处从没遇见过扣留船只的衙门,何故昨晚才到江宁县塌房码头,今日竟有不准出船的道理?并且还要去了在下的路引,至今仍未归还。”
江城子还未讲话,身旁的刘县丞已经开口反驳:“扣你货物船只的,应该是税课司,你也应该去找税课司的司正使,这与江宁县衙有何关系?若不行,你也可以去南京户部告他们的状,怎能跑来江宁县衙耍泼?”
商客怒甩衣袖,恼火地说道:“莫非你们江宁县衙不管此事?我既然来此告诉你们,不正是希望你们能去给税课司说说,难道还要我自己去税课司?你们还有没有道理?假如我此番不能如约给货,便是失信于人,失信乃是商家大忌,我这生意往后还怎么做?你们这是要逼死我么?还是说,我没给你们行贿?”
商客言辞激烈,情绪偏激,矛头直指行贿二字。
江城子站起身来,转头去问刘县丞:“税课司司正使是几品官衔?”
刘县丞明白他的用意,回答道:“比下官还低一级,但他们隶属于南京户部,江宁县衙虽然有权治理,总得留些情面。”
江城子点点头,说道:“你派人去请司正使过来,我要当面问清这个问题。”
江城子正是担心商客没有行贿,所以税课司才会扣留船只货物和路引,假如当真如此,无异于抹黑自己,如果行贿一事一旦传开,真就跳进黄河也洗不清。江城子不知当今朝廷惩罚贪官污吏的强度,但是知道朱元璋在位时最是痛恨贪官,惩罚贪官不只抽筋剔骨,更要剥掉一层皮再用谷草塞成人形,朱元璋是名副其实的贪官恶梦。
税课司司正使刘振新年过四十,他身形虽高但人清癯,一张较小锥子脸,颌下小撮稀疏薄须。他快步走进花厅,整个人精神矍铄,遥遥含笑拱手:“不知县尊大人所请何事?”
他其实看见了商客,也清楚商客的来意。
江城子指着商客,说道:“他说你们无缘无故,扣留他的船只货物和路引,你有必要给他一个合理的解释。”
刘振新从袖中取出路引,抖开之后照实说道:“县尊大人,这上面写得清清楚楚,他船上货物共有一十七袋,但是路引上只写了一十五袋,他行商人数一共二十三人,上面只写了十五人,我们在他船舱内还搜出了少量茶叶,但他却交不出茶引。”
他将路引递给江城子,问道:“请问县尊大人,种种可疑现象,谁知他居心何在,我们怎能放他出船?我们没将他抓起来,交给县尊大人严刑审问,已是仁至义尽,他居然还敢站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