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祁钰既已下了判词,应天府尹自要如斯照办,他当堂执笔书写胡茂的罪状,然后递给同知宣判与善后。如今周中天已是无罪之人,由他上堂作证,可信度自不必说。狱卒奉命去牢里帮周中天解了镣铐,又将他带上了公堂。江城子见他伤势并无大碍,脸色也好转了许多,又能无罪释放,心里便觉如释负重。
周中天委实不敢相信自己竟能平安无事,他以为全因江城子替自己说情,自己才能逃过此劫,于是心中甚是感激。他慢慢走上公堂,跪地叩首:“草民周中天,见过大人。”
应天府尹微微颔首,问道:“江城锦声称,你当晚亲眼目睹他被两个小厮抬进了张家,本府问你,可有此事?”
周中天抬起头来,看了看身旁几人,如实说道:“是的大人,草民当晚正赶去塌房做工,路过张家后街巷口时,看见江城锦被两个小厮抬了进去,当晚江城锦喝醉了酒,草民原以为那是他家,所以没有停留太久,但能肯定,他就是江城锦,也正是草民身旁这两个小厮。”
此话又是一颗重磅炸弹,堂内堂外忽然寂寂无声,所有人震惊地面面相望。假如周中天此话属实,那么便是张德亮牺牲自己的女儿陷害江城锦。然而在所有人看来,周中天的话似乎不容置疑,那么此案也只剩一种可能性。所有人转头看向张德亮,想听他如何解释。竟连张家小姐也掩口看着张德亮,她眼中已悄然淌泪。
应天府尹面如紫绀,他此刻不得不慎重处理,绝不能有徇私枉法的想法。若在朱祁钰旁听的情况下判错了案,恐怕自己享清福的日子,也就提前结束了。他严肃地看着张德亮,沉声问道:“张德亮,你可曾使唤小厮去擒过江城锦?”
张德亮双眼圆睁,他似是还没从惊疑中回过神来,所以也没听见应天府尹的问话。众人瞧他痴痴呆呆默然不语,更加确信,张德亮牺牲女儿陷害江城锦。张家小姐潸然泪下,她不停地摇晃张德亮,痛声哭泣:“爹…爹…你说话啊!你告诉女儿,这是不是真的?”
张德亮突然一颤,他终于醒过神来,歇斯底里地怒吼:“不是…不是,我没有…我没有,他们说谎…他们说谎。”
江城锦咬着牙骂道:“张德亮,你简直猪狗不如,愧为人父,你牺牲女儿陷害我,你还要狡辩到几时?”
张德亮双目赤红,眸子里血丝万缕,他忽然跳起身来,瞪着江城锦吼道:“我没有,是你…是你…你罪该万死。”
张德亮越是否认,越是激怒,越是失控,堂内堂外所有人越是坚信不疑。反观江城锦冷静如冰,从他上堂来便对答如流,言语中处处透露自己是受害者的信息,再有周中天如此耿直的人作证,自然容易让人相信他是被陷害的。张德亮在堂上暴跳如雷,众人均是鄙夷地冷冷看他。
便在此时,两个差役推开了堂外的人群,带进了三个穿装艳丽的女子。李惜儿笑靥如花,不紧不慢地走在前面,身旁两位战战兢兢,眼神躲躲闪闪,都不敢抬头看人。应天府尹见到她们,轻拍惊堂木问道:“你们又是何人?为何上堂?”
李惜儿浓妆艳抹,面容纯情,眼藏娇媚,唇边自然带笑,她身姿曼妙,走路时有如柳枝摆舞,甫一进堂便吸引了众人的目光,她上前下跪含笑说道:“大人,奴家是来替江城锦作证的。”
朱祁钰见惯名花艳柳,也禁不住被李惜儿的神采给吸引住。其实江城锦一直暗中留意着朱祁钰,他一眼便能肯定此人是王侯公卿。张德亮见到李惜儿和另外两女,他忽然安静了下来,因为他认得这两个女子。
应天府尹短暂沉默后,问道:“你们如何作证?”
李惜儿站起身来,指着身旁两女,说道:“她们一个叫舞儿,一个叫怜儿,正是当晚伺候江城锦喝酒的人,大人只需一问,她们即会供认不讳。”
应天府尹一张枯瘦的老脸更加难看,他实不忍心再问,不忍心得出张德亮牺牲女儿陷害江城锦的结果。他已至迟暮之年,如他在官场上拼杀一生,早已是残烛余烬精疲力竭,平静的生活与平静的心态,才是他现在梦寐以求的安详晚年,委实不愿看见令人匪夷所思的悲剧。可惜他此时不能起身离去,只能无力地摆了摆手:“有话便说。”
舞儿和怜儿下跪说道:“张员外当天给了奴家一百两银子,让奴家在锦少爷的酒里下药,事后,还叮嘱奴家好生藏起来,万不可叫人发现了。”
堂内堂外一片安静,张德亮失魂落魄地垂下了头,两个小厮吓得全身颤抖。应天府尹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眼下已然印证,他看着两个小厮,说道:“你们两个也该讲出实情了,本府答应你们,一定酌情处理。”
两个小厮不敢再弄虚作假,如实说道:“是老爷使唤小人去擒江城锦上车的,整件事与小人无关,请府尹大人饶恕小人。”
一听这话,张家小姐大喘一口气,当场晕了过去。
堂外百姓顿时义愤填膺,一个个指着张德亮破口大骂:“呸呸呸…张德亮,你果然不如猪狗,竟连亲生女儿也忍心牺牲。”
“似你这等恬不知耻,泯灭人性,怎不去死?”
“你不只愧为人父,你愧为人。”
“狗日的,张猪狗,张猪狗…”
张德亮面如死灰,任他们如何叫骂,他一个字也讲不出来。朱祁钰摇头叹息,没想张德亮真会是这种人,这确实丧尽天良。有人谩骂张德亮,有人同情张德亮,也有人默不作声。应天府尹对张德亮无话可说,他亦不愿再结识这种人,他转脸看向江城锦,问道:“如今真相大白,本府判你无罪,你还有话要说吗?”
江城锦站起身来,拱了拱手笑道:“草民之意,不想追究任何人的责任,此事权当一场闹剧,还请府尹大人判所有人无罪。”
江城锦现在作为苦主,确实有权说出这些话。
如若真按大明律法严办此案,断不会草草结束,但是应天府尹已经不想再审,他点了点头,抓起惊堂木轻轻一拍,说道:“此案到此终结,退堂。”
他起身时看了张德亮一眼,摇头叹息负手离去。朱祁钰也站起身来,与他一道离去。张家小厮和婢女抬起张家小姐走出了公堂,堂外百姓仍然怒骂了张德亮几句,这才肯罢休散去。江城子一身异味,饿得头晕眼花,便径直走来了后院。婢女百合一见他安然无恙,好生欢喜不禁落了泪。江城子安慰了她两句,让她先回江家报个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