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清清知道衙门里都在寻找江城子,假如现在带着江城子离开此处,也许就会撞上搜捕的差役。她非常懊悔没能将江城子及时带离此处,若不然也不会出现进退维谷的局面,更不会出现眼前这种貌似病危将死的情况。杨清清仔细观察江城子的脸色,竟发现他额头鼻尖都渗出了细汗,表情亦是十分痛苦。
其实江城子没有染病,他昨晚一宿未睡,今日又是一天没有讲话也没怎么动过,脸色当然会很难看,眼睑也当然会因为疲劳而下垂,所以才会看似病魔缠身奄奄一息,更何况还有他故意假装的原因。事到如今,他只能靠装病这一招,才有机会摆脱他们的挟持。
破庙内格外安静,寒潮带着山林间草木的芬香,冲散了庙内的灰尘味,温度和空气便有些湿冷。杨清清皱眉看着江城子,她越看越觉古怪,开口问道:“你怎地不讲话?你人不舒服吗?”
江城子像鬼魅一样缓缓抬头,一双眼睛似睁非睁,目中无神有如空洞,漆黑的眼珠好似不会转动,直直看定杨清清白皙的脸蛋。杨清清毕竟还是女儿家,她一见江城子在如此森冷诡异的环境下,表现出如此神态,如此眼神,她只觉毛骨悚然,一颗芳心七上八下噗通乱跳,呼吸也变快了许多。
江城子有气无力地说道:“正如我先前所言,我这种无药可治的怪病,还会间接性诱发其他病状。”
杨清清的眼睛忽地睁大,她偷偷伸手去摸身旁竹席上的细剑,问道:“譬如说呢?”
江城子随口编造道:“譬如,大小便失.禁,还会连续放臭屁,臭味半月不散,若在臭味范围内,一旦沾上臭味,起码也得半年过后,才会渐渐淡去,哪怕你换了身衣裳也没用,因为臭味会迅速渗透皮肤,留在皮肤表层,每次流汗的时候,臭味会随之散发,讲话时也会吐出令人作呕的臭味,能熏臭身周五丈之地。”
杨清清惊得张嘴无音,她恍然回神立即站了起来,连连后退了十几步,退出了火光照耀的范围,退进了昏暗的破墙边。江城子看着墙边昏暗处的白影,说道:“你不必惊慌,我如果要放屁的时候,我会提前告诉你的,再说,你这个距离还是太近,一样会被熏臭。”
杨清清不怕真刀真枪,不怕以寡敌众,不怕掳劫抢夺,不怕官府亲兵,她天不怕地不怕,却怕眼前的江城子,江城子像恶梦一般存在于此。杨清清贴近墙壁,却生生地从昏暗的地方一步步移向庙门口,她期期艾艾地说道:“你…你当心些,你千万别害我…我自己去破庙外面…你别动…别动。”
她后脚跟刚刚触碰到门槛时,突然闪身跑出了破庙。江城子看着她白色的身影隐入夜色,竟一时没忍住笑了起来,他笑罢,便起身往前走了几步,然后利用篝火一点点烧断粗绳。
夜色暗沉,杨清清跑来一棵大树旁,她扶住树杆大口喘息,嘴里不停嘀咕:“怎会有这样恶心的人?我怎会招惹这样恶心的人?这简直就如阴沟里的臭虫…”
夜空降下的寒潮,恰如细碎的水珠,伴着山林间的幽风迎面吹拂。冰冷的水珠沾在杨清清衣上,溶进她细腻的皮肤,她此时方才恍悟自己身处破庙外面,她情绪瞬间低落至冰点,她倚着树杆慢慢坐了下去,然又转头去看远处闪耀微火的破庙。
由于距离太远,杨清清看不见庙内的景物。江城子先烧断捆住佛像的粗绳,然后用脚勾出一根残有余火的木头,再烧开双腕上的绳头。江城子脱身之后,便悄无声息地潜出了破庙,但他并不知道身在何处,于是只能单凭感觉逐步向前,他走来一丛树林地,隐隐约约听见了抽泣声。
“这大晚上的,还是谁呢?”江城子停在一棵树旁,循声望过去,依稀可见一个白影蜷坐在树根上。江城子稍稍一想,也能猜中此人许是杨清清,他犹豫半晌,还是绕来了大树的背面,与杨清清仅仅一树之隔。她抽泣的声音听得更加真切,江城子知道她外刚里柔,但也没想到会柔弱到这种地步。
树林里没有其他响声,江城子静静站着,站了很长时间,听了很长时间,忽然轻声说道:“别哭了,怕黑怕冷怕孤独,可不似女侠的作风,你若想做暖棚的花朵,就别投身向黑冷的野林,既然幻想翱翔荒野,展翅高空,必须要不畏风雨,挺身向前。”
他讲完最后一句话,拔腿便跑。
杨清清抬起泪眼,跑来大树背后,却没见半个人影。
翌日黎明,山林间晨雾漫漫,江城子走到此时,也没寻到下山的小路,山中道路崎岖险阻,处处陡坡暗穴,毒蛇猛兽时有出没,稍不留神便有可能丧命于此。江城子的青衫已被枝蔓割破,全身也被露珠湿透,眼前迷雾封路,视线不过两丈。他累得精疲力竭,饥肠辘辘,头晕眼花,手拄一杆树枝探路前行,也不知前路是否正确。
今日开堂审理江城锦一案的消息,已经在大街小巷里传开,许多百姓准备耽误半天时间,专门去县衙看这场热闹。县衙朱门渐渐敞开,百姓们顿时一涌而进,站好了前排的位置,还有上百位娼妓在衙门外等候。
此时两辆马车正往县衙驶来,两列差役左右喝道开路,围观百姓纷纷避让开去,他们知道来者定是应天府尹。应天府尹先一步下车,然后过来尊请朱祁钰。百姓们没谁见过朱祁钰,但从应天府尹的表现来看,也能猜出这青年身份高贵,远非一般富家公子可比。
应天同知慌忙出门迎接,刘县丞和赵主簿也随他走出了县衙。应天同知笑容可掬,浑不似昨日那般不可一世。应天府尹和朱祁钰一起走进大堂,朱祁钰只坐在边上小桌前,应天府尹谦让了两句,这才走去案前坐定。
刘县丞和赵主簿只能站在一边,他们看着朱祁钰悠然饮茶,均是好奇不已,刘县丞小声去问赵主簿:“此人不大简单呀!你能瞧出些什么吗?”
赵主簿分析道:“腰系玉带,若非亲王,便是一品衔,想他年纪轻轻,定然没甚功勋,皇上怎能钦赐玉带?除非…除非…”
他突然想起一个人,转脸去看刘县丞,压低声音说道:“此人必是郕王。”
刘县丞大惊,他没想此案竟会招来朱祁钰,又恰逢江城子失踪期间,如若朱祁钰有心整治江宁县,他自要站出来面对朱祁钰,或许还要承担某些责任。应天府尹没有说破朱祁钰的身份,也是朱祁钰自己要求的。然而此时应天府尹的感觉颇为怪异,漫说拍不下惊堂木,最基本一点,朱祁钰在此旁听,他绝不能徇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