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婢女百合如实说道:“自从少爷去年高中解元,就大放厥词道自己肯定能三元及第,江宁县每个人都听过这事儿,他们当然不会怀疑少爷的才识,可是现如今…”
自古文人傲骨,纵然刀剑架在脖子上,也得拼死争一回面子、摆一回场子,不求死得干净利索,但愿名留一隅之地。即使背地里伤风败俗,也以青史有名为荣,这绝非虚伪或愚蠢,而是现状面子问题。婢女百合的话确实难倒了江城子,可惜他想不出解决的办法,他知道自己才疏学浅,只怕连个童生也考不上,遑论三元及第乎?
江城子沉默半晌忽然破颜一笑,问道:“你可是在担心他们会嘲笑我?会在背后贬低我?”
百合轻轻点头:“想来也有落井下石的小人,他们盼着少爷闹个大笑话哩!”
江城子摇头笑道:“不碍事,嘴长在他们身上,他们爱笑便笑、爱闹便闹,我既然不能左右他们的思想,何必要去在乎他们的眼光呢?这岂不是自己给自己添堵么?我只需做好自己便是,我们还是快些填饱肚子启程回家要紧。”
江城子有自知之明更知道要识时务,他懂得衡量自己的深浅和轻重,有些担子是他肩负不起的,理当顺势撒手,实在没有必要打肿脸充胖子,因此做好自己才是唯一明智的选择。
婢女百合听他这席话,心里面不知怎地格外难受,即使以往的少爷耀眼璀璨,集众多光环于一身,也没有现在的少爷能令人油生爱戴之情,这并非是她出于对弱者的怜悯,而是她真正认为少爷现在的性格并无致命的缺点,实不该遭受别人异样的目光或纷至沓来的嘲弄。
今时今日的少爷真真没有一个闪光点吗?真真变得非常平庸而不堪重任吗?
婢女百合忧心忡忡胡思乱想,渐渐没了享用美食的胃口,书童型男可没有闲暇管这些旁事,他只想如何对付眼中的佳肴美味。
江城子他们赶在夜幕来临之前雇车驶出了城门,将被黑夜罩住的京师抛在了脑后。从京师到南京的直线距离有近两千里,这个时代当然没有直路可行,所以他们需要弯弯绕绕跋山涉水,一路换车乘船一点点前往南京。自从江城子发现这个身体实在弱不禁风,他每逢能够下地跑步的路段,都会跟在车厢后面慢跑一段路程。
往日的江城子尤其憎恨汗腥味,即便他现在是患了失魂症,这也让婢女百合与书童型男很不理解他的行为。驱车的汉子亦是摇头唏嘘,在心里喟叹这个少年郎竟然会是个疯子,悲哀,着实悲哀,前途尽毁矣!
少爷的问题果然如猜想中一样不约而至,而且问题不小也不少,百合型男这般感触。
骡车摇摇晃晃颠颠簸簸,曾多次险些翻进了路旁的沟渠,可依然奇迹般的行驶在黄土古道。婢女百合用手支起遮窗的帘布,她将脑袋伸到窗外望向慢跑的江城子,只望了两眼便摇了摇头,她缩回脑袋对书童型男担忧的问道:“少爷怎这样疯?我们把现在少爷带回去,怎么面对家族老小?怎么面对柳家小姐?怎么面对江宁县的乡亲父老啊?”
书童型男挠头问道:“少爷竟然患了恶疾,你可有好的法子吗?”
婢女百合微怒嗔道:“我在问你,你怎地反过来也问我?你脑袋这般大,难道没个法子?”
书童型男翻翻白眼:“少爷脑袋没我大,却比我聪明百倍。”
婢女百合怒极跺脚:“哼,一脑袋浆糊。”
书童型男恍然大悟:“哎呀!我好似忘记了晚饭,是也不是?”
没到半月光景,他们踏进了南京所辖的六合县,此处离江宁县仅一河一县之隔。从京师到这里路途遥远长期舟车劳顿,不仅累垮了江城子的身体,也累苦了百合型男的心力,所以他们便在六合县暂时落脚稍作休憩,待养足精神之后再以最佳的状态荣归故里。
晴夜,缺少繁星点缀的夜空单单只悬挂一弯皎洁的新月,随着夜色的流逝月亮悄悄攀升至枝头,惊起了一群对光线变化格外敏感的喜鹊。客栈上房里灯芯微跳,火光映得纸窗一面橙红,书童型男托着茶盘紧挨窗棂行至房间的门口,他抬手欲要叩门,突然听到‘嗯嗯啊啊’的声响,他抓耳挠腮想了半晌,又想直接推门而进的时候,房里响起了对话声。
“疼疼疼…你且轻点儿,都说第一次做要轻轻慢慢地,你怎的这等猴急?”
“哦,这样行吗?我以为我已经最温柔了,如果再轻些,我只能不动了,你自己趴着也动不成。”
“嗯,好痒,你稍稍重些…再使点劲…再重一点点…”
书童型男皱眉心想:少爷的问题果真不少,竟要百合妹妹陪他练拳。
他转念再想:不对,少爷从不练拳,显然是在踢腿。
一灯如豆,弥散的火光仅能照见半间雅房,一架宽大单扇的屏风横在中间将雅房隔成了两边,火光虽已映透彩画屏风,但是微光散漫也因距离所限,所以另外一边漆黑如墨。在这漆黑的地方铺了卷草席,草席上又铺了层褥子,江城子便是趴伏在褥子上时而哀呼两声。
婢女百合站在江城子的背部来回踩揉,她双臂悬搭在屏风的横架上,由于她的个头并没有屏风高,所以从昏黄的这一边看,只能看到屏风横架上的两只小手。
她心有埋怨却无处宣泄,前一刻才会似有意也无意的暗暗使些劲,心中犹在想:少爷真是自讨没趣,好端端地骡车不乘非要跑步,现在可好,只管落个腰酸腿痛,头晕目眩,最后便是该我受罪,这黑灯瞎火的真够难为情。
江城子亦是始料未及,他如何晓得现在这身体,差劲到没跑两里路就头重脚轻、胃返酸水、欲吐不能,若非是他一路凭靠坚忍的意志支撑住已垮的身体,只怕他早已昏厥了数次。婢女百合缓缓移动双足,她身子骨娇小玲珑,动作像踩水踏浪一样轻而柔和。
她仍在想着自己所处的窘境如何难堪,突然意识到耳边少了些声音,她轻轻唤道:“少爷…少爷,重了或轻了?少爷…”
她连唤数声始终不闻少爷回应自己,这下她可真慌了神,立即跳下来跑去屏风的头端,她使出全力将屏风往一面去推,屏风被她慢慢移开,昏黄的灯火渐渐投向这漆黑的地方,江城子趴在褥子上动也不动。婢女百合推开屏风之后,便回身跑来这边跪坐在江城子的身旁,她轻轻推了推,仍没见江城子有何反应。
“怎这样了?”婢女百合心急如焚,略带哽咽唤道:“少爷,少爷…你怎么啦?”
书童型男犹在门口伫候,他这时听到声音便急急推门进来,将茶盘搁在桌子边缘,再一把抓过灯盏跑来这边问道:“你这样惊慌,少爷到底怎么了?”
“我如何晓得?”婢女百合惶急落泪:“好好地突然就没了音儿,你赶快瞧瞧少爷。”
“嘘!你先安静些。”书童型男将灯盏放在地板一旁,他双掌伏地趴在江城子头部的位置,竖起一只肥耳静静一听,听到了极其细微的呼噜声,这才明白江城子只是因为疲倦困乏所以不觉沉睡了。
“许是少爷累坏了身子,睡着了也不知道。”书童型男爬起身来说道:“我们也莫要打搅,还是早些回屋去睡吧!”
虽是虚惊一场也让婢女百合惊魂不定,她本是红润的脸蛋只剩一片苍白,双眸亦有泪珠婆娑,她揉了揉眼睛释怀一笑,再去榻前抱来厚厚的棉被,轻轻地盖在江城子的身上,又将四面被角往里掖了掖。
她做完之后也不放心,就对书童型男轻声说道:“你自己回房去睡吧!少爷突然睡去,恐他夜深时醒来没人伺候,我就在少爷一旁搁个铺儿凑合一宿吧!”
“也行!”书童型男颔首而去,他很快又去而折返,替百合取来了被褥,再搭手帮百合在一旁打了个地铺,然后掩门回到自己的房间。
婢女百合走去桌前弯腰吹灭了灯芯,皎洁的月光浸透纸窗投进房间里,她就着清亮的月光解了衣带褪了外裳,再三两下工夫便将外裳卷成一团塞进了枕头底下,然后才掀起被角进了被窝里,她睁眼望着依稀可见的房梁,始终没有睡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