哇地一声,婢女突然蹲在巷子里哭天抢地,她这遭可不管江城子恼怒与否,也要哭个酣畅淋漓。婢女哭声悲切泪如潮水,书童在一旁听得心酸,就忍不住低头默然垂泪。此情此景,江城子心里咯嘣咯嘣的很是难受,他心知劝说无用,索性由着他们哭闹。
哭罢,还得闹腾一阵子,若非是这小巷里遍地苔藓、坑洼脏乱也有积水污渍,恐怕这婢女要坐在地上蹬腿撒泼,也是她爱干净顾形象,最后只是跺脚踹墙权当发泄收场。书童每每换手抹一把泪,他脸庞便会糊上一层油渍,他这张大圆脸顿时油光满面。
西边的晚霞红艳似火,半轮残阳隐在山脉间,洒尽最后的晖芒普照京师大地,给每块砖瓦镀上了艳丽的色彩。婢女和书童领着江城子去往客栈,余晖漫在他们脸上熠熠生辉,他们迎向落日晚景,轮流讲述江城子和江家的基本情况。
江城子刚满二十岁,南京江宁县人氏,他临来京师时家父给他取了个表字字子城,本名谐音‘臣子’取其寓意陛下之臣,表字子城也取其谐音之意‘子承父’,便是希望由他这脉开始,世世代代能够袭官进爵。
江家在江宁县虽然不是豪门望族,却也算富贵人家,家中基业传接了上百年,在整个江宁县可以挤进前十的位置。江家全族人丁兴旺,但是江城子这一家却只区区之众,他爹中年丧偶,这些年并未再娶也没纳妾,所以一直鳏居至如今,他唯一的兄弟大哥江城梦今年二十八岁,虽已成家但并无子嗣。
江老爷是有功名的老生员,可惜他年轻时屡试不第,便渐渐没了续考的念头。江城梦也是一位生员,并且他是在十八岁时考中的,可称得上惊艳绝才。然而待他看到江城子只有十五岁时竟能考中生员,他毅然决然放弃了科举仕途,选择接手自家的产业,好让江城子没有后顾之忧,专心致志考取功名。
江城子也确实不负众望,去年乡试第一高中解元,堪称江宁县众士子的楷模,本就声名远播的他更如锦上添花,一时间轰动南直隶,震倒江南两淮一片才子佳人。
他们回到落脚的客栈,婢女先伺候江城子沐浴更衣,然后站在镜台前帮他梳理头发,书童在一旁整理书箱,将搁在别处的书卷收拢起来。这间格局雅致弥漫熏香的客房寂静无声,气氛凝重到了极点。婢女魂不守舍单单只托住一绺头发,用手里的梳篦不停地梳,她双眸通红眼睑浮肿,还时不时抽噎两下。
江城子坐在镜子前默然不言,他从镜面里也能看到他们伤心的表情,他片刻后问道:“你们各唤什么名儿?”
婢女闻言一惊,这才知道自己总跟一绺头发过不去,她慌忙回答道:“我唤作百合,是少爷您给取的,他唤作型男,是老爷给取的。”
“百合?型男?”江城子哑然失笑,他情不自禁回头去望了两眼油光满面的书童。
见他们神情稍缓,房间的空气也没那么压抑,江城子认真开导道:“事到如今,我既已失忆也是不争的事实,你们都需放宽了心,过去的事理应随风而逝,我们要即刻启程返回江宁县,莫要再想那些不开心的事,你们明白这个道理吗?”
书童型男默默点头,婢女百合梳头的动作微微一顿,她抬头问道:“少爷,还需要我像以前一样服侍你吗?”
江城子问道:“我以前是什么秉性?又是怎样行事的风格?”
婢女百合微微使劲捏稳手里的梳篦,她一面梳头一面徐徐慢语:“少爷以前自命清高最是傲慢不过,倒也知书达理温文尔雅,从不吼骂我们任何一个仆人,从小到大也没跟人吵过嘴,但是少爷看人的眼神总是带些轻蔑,像是与生俱来的天性。”
“好是少爷你天资聪颖博古通今,出口成章也能泼墨成画,并且精通音律善于诗词歌赋,所以很少有人介意少爷轻蔑的眼神,可是少爷却并不乐意结交他们,甚至都不愿意伴他们走在一道,所以少爷的良朋益友少到可以忽略不提,少爷向来喜爱自娱自乐,时常领着我们游湖泛舟,常说世间无人可做知己一类的话。”
“少爷最是会折腾我们,每晚临睡前要我换上洗净的衾枕,房里要提前燃好篆香,每天没亮卯时前夕便要我备水浸花,然后再唤醒少爷起来沐浴,每日的膳食要先记好,若是吃鱼碗里不能有一根刺,若是吃水果也要切成一样大小的片状,夏季吃冰镇莲子,要抽掉莲子蕊,把莲子挑成两瓣,冰块也要敲成一般细碎。”
“少爷最讨厌汗腥味,所以夏季出门要撑两把伞、带两把葵扇,也不允许我们身上有任何异味,如果少爷要烹茶,一定得用卯时荷叶上面的露水,每逢天寒地冻的时候,要我洗净身子换上洁净的衣裙,先帮少爷你把被褥捂热,再换少爷来睡觉,暖盆的炭火要准时添拨,要按时熏好香料。”
婢女百合讲完,也已经替江城子束好了头发、扎好了网巾,她抬起微肿的泪眼,看向镜中江城子白净英俊的脸,怯生生的问道:“我讲得全是大实话,更没有添油加醋,少爷,你以后也要我这样服侍你吗?”
自从婢女百合开始讲起,江城子的脸色越发难看,眉梢也不时挑动几下,他严肃问道:“你如何评价以前的我?”
百合听到这个问题顿时垂头不语,她右手纤指不住地捻转腰裙,嘟起小嘴陷入了深思,过去极长时间她才肯鼓起勇气,期期艾艾地说道:“少爷是正人君子远非一般人可比,虽说不坏,但也…但也谈不上很好,可能…可能因为我是婢女的缘故,这类繁琐的事是我应该做的,所以我的评价会很自私,其实放在旁人的眼里,这些都不是瑕疵,也不是生活作风的问题,全因我想偷懒而已。”
“这不一定全是你的问题,也有我往日对生活质量要求太高的原因。”江城子起身看着婢女百合,微笑说道:“你以后不需要那样做,即使只是粗茶淡饭也能满足我,枕地盖天、露宿荒郊也别有一番趣味,现在的我,没有洁癖也没有怪癖。”
婢女百合自是喜不自胜,但是她心里也有些担忧,毕竟少爷始终是少爷,没准会玩出些新鲜的花样。书童型男早在一旁乐开了花,他却不敢表现出来,一张大圆脸憋得通红。
见他们不怎么相信自己的话,江城子看向书童说道:“型…型男,暂时搁下你的事儿,先去唤店里的伙计送些饭菜来,我们填饱肚子之后,即刻启程返回江宁县。”
“好嘞!”书童型男忽地起身往外奔去,掩上房门的这一刻,他站在走廊捂嘴狂喜了一阵。
店里的伙计给他们送了饭菜,满满一桌子珍馐美馔,还有一壶温好的桑落酒。婢女百合摆好酒盅斟满一杯酒,便和书童型男立在桌旁。江城子走来桌前一看,杯中暖酒青烟袅绕,桌上菜香扑鼻,他摇了摇头,说道:“往后能省就省些。”
江城子撩椐坐定,瞥见百合与型男只站不坐,他心知这套尊卑规矩,看向他们笑道:“你们也坐,大家一起吃才热闹嘛!总不能叫人三催四请吧!”
书童型男早是垂涎欲滴,他没等坐稳就开始狼吞虎咽。婢女百合狠狠瞪了他一眼,可惜他并没在意这道嗔怨的目光。婢女百合也没奈何,她羞羞答答慢慢挪动步子,每两步回头看眼江城子,她恍如做梦,真不敢相信如今的少爷,竟然变得如此和蔼可亲,她一时间也不知该喜或悲。
婢女百合低着头小口进餐,时而偷偷瞟江城子两眼,瞧他一举一动落落大方随意洒脱,神情温柔也没以往的傲慢,不禁心想:如果少爷没患病也能平易近人,管是个完美的大相公。
她想着想着颇有些难为情,即使脸红也不自知,她突然想起一个重点,便搁好碗筷忐忑不安的问道:“少爷,我们真要这样回去吗?”
江城子埋头扒饭,听出了弦外之意,说道:“如果真有我不知道的隐情,你只管说来我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