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群人踏着木梯缓步上楼,席间众人一齐看向楼口,不管他们此时在与谁人攀谈,全都不约而同离座起身,拱手齐道:“县尊大人。”
李知县面带微笑,负手走在前面,他行至前边一张空桌前,然后面向大家抬臂下压,示意他们都坐下,喟然叹息道:“诸位真是用心良苦,本官在任三年,并无明显政绩,却深得朝廷错爱,如今调任在即,又劳诸位破财饯别,本官却之不恭,受之有愧,着实汗颜啊!”
一席谦辞落入耳中,大家既是明白人,当然心照不宣,也当然会有人起身迎合:“县尊大人不必谦虚,在这三年里,县尊兴修水利,照拂百姓,安置流民,体恤县中疾苦,修路建屋,捐助学子难民,治下人人安居乐业,夜不闭户,路不拾遗,人心向古,如今得朝廷擢升,本就理所当然。”
“此言是极。”众人纷纷颔首称是。
李知县捋须微笑,笑得春风满面。
“纯属狗屁!就知道相互吹捧,没见你们做点正事。”突如其来地怒骂惊得众人眉梢一挑,台上的舞妓小优和乐师同时停住了动作。席间众人脸色忽变,李知县和衙门一众胥吏人人变色,一齐循声望向了楼口处。
只见一个二十出头的青年奔上了楼,他身穿短褐,腰间胡乱缠了条粗带,穿一双脱线漏缝的布鞋,裤袜用绳绑在小腿。他肤呈健康的棕色,生的健壮魁梧,两条臂膀将有小腿粗壮,他相貌堂堂,五官亦是棱角分明,一对乌黑剑眉紧锁不展。
随他一道匆匆奔上楼的,还有客香楼的掌柜和两个伙计。这掌柜瞧席间众人的脸色极其难看,他连忙上前赔笑解释:“县尊,各位大老爷,这小子像是脱缰的野马,小的想拦也拦不住,他声称自己是县衙的差役,所以…小的才会走了神儿,还望县尊老爷见谅,小的这便将他擒下楼去。”
他讲完话,回身使唤两个伙计动手擒人,谁知这两个伙计刚刚挟住青年的臂膀,青年像头蛮牛一般猛地一甩一晃,不仅挣脱了伙计的擒拿,还将两个伙计带翻在地,更有一个伙计滚下了楼。
“这…”掌柜见他如此强壮,不由大惊失色,吓得退去了楼口栏杆处。
快班班头从县尊身后走将出来,他抬手指着楼口的青年,喝道:“周中天,你也在衙门当过五年的差,难道不懂这点规矩吗?这是你能撒野的地方吗?还不快滚下楼去。”
李知县冷眼盯着周中天,目中透着些许杀意。
周中天怒喘两口粗气,抬眼扫向席间众人,最后看定李知县,开口说道:“如果老爷准许小的返回衙门继续当差,小的即刻回家,决不再打搅大老爷。”
席间众人听见这话,全是百思不解,终于知道这胆敢诋毁李知县和衙门胥吏的家伙,竟然还要求着李知县准许他返回衙门,颇有些耍无赖的意思。江城子坐在席间细细端望周中天,认为此人太耿直了些。
李知县冷笑不语,然后转过脸去,并不想理会周中天。
壮班班头似乎与周中天有些交情,他见势不妙就急急赶去楼口处,拉着周中天低声指责道:“你小子犯什么浑?今晚是县尊老爷的饯别酒宴,哪有工夫来搭理你?你这几年整天嚷嚷,总说不想在衙门里干差,如今倒好,县尊老爷如你所愿把你逐出了衙门,你又板着脸回来作甚?还不快滚回去,如果触怒了县尊,叫你小子吃顿板子是小,进了牢房才是麻烦事儿。”
周中天低头沉默了半晌,这才语带悲戚,说道:“我丢了差事,我娘就没了饭吃,如果我还有其他出路,谁愿意呆在衙门这种昏暗的地方,原以为,当了差役可以帮乡里乡亲做些事,谁知,一个个大老爷屁事也不做,整天拿点虚假的政绩到处炫耀,只懂往上奉承上司,往下欺骗乡民,这天都他娘的瞎了眼,尽生出些白眼狼。”
壮班班头闻言气急败坏,他本想出言教训两句,可是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改口劝道:“好了,你别再捣乱了,县尊马上就得调离江宁县,你先忍耐些时日,届时,我给你向新县尊求求情,兴许还能召你返回衙门,但你如果不知好歹,非要继续闹下去的话,县尊只需给新任县尊递一句话,只怕你小子永远也回不了衙门,听哥哥的,不要再固执了,这世道就是这样,不是你小子能够改变的。”
周中天听完这些话,他犹豫了极长时间,也考虑了极长时间,这才认为班头的话不无道理,他重重一点头,向着班头抱拳一礼,然后转身下了楼。客香楼的掌柜见这煞星终于走了,他连忙道谢,又给席间众人赔笑道歉,然后带着伙计下了楼。
原本一场热闹也热情的饯别宴,经周中天这么一闹腾,席间众人好似害了一场病,于是个个无精打采,一副兴致索然的神情。李知县更如生吞了一碟死苍蝇,只觉腹中恶心反胃,他也咽不下这口臭气,就扭头给身边的快班班头使了个眼色,又很无情地补充了一句:“往死里打。”
快班专司缉捕擒拿工作,也就是衙门的捕快,整人玩黑手最有一套,这捕头领命,点头离去。衙门其他胥吏也能猜中捕头的去意,可是不会有人出面阻止,因为他们认定周中天这是咎由自取,实在怪不得他人心狠手辣。
席间沉闷无趣地气氛,自会有识趣的人起身调动,此人便是张员外张德亮,他喜笑颜开地面向大家,举杯说道:“县尊老爷离任在即,咱们应该一齐邀酒一杯,预祝县尊老爷他日再升。”
他看向靠墙的台子,对舞妓小优和乐师,说道:“你们也莫要停,该唱就唱,该跳就跳,该奏曲就奏曲。”
一个举杯起身:“来来来…诸位请!”
两个举杯起身:“今晚难得一聚,定要不醉不归。”
三个举杯起身:“旁的事,我们也休要去管了。”
转眼之间,席间气氛高涨,酒香充鼻。方才还无精打采的大老爷们,此刻接二连三地站了起来,他们一齐朝向李知县饮完杯中美酒。李知县饮完一盅酒之后,脸色也就缓和了许多,随后渐渐笑了起来。衙门胥吏与李知县聚在一桌,众人你来我往,觥筹交错,推杯换盏,离座敬酒,酒肉下肚,酒上心头,气氛愈加欢愉。
江老爷此时带上江城子往李知县这边走来,李知县虽然平时与江城子并无私交,但也常常偶遇,因此一眼便可认出他,何况江老爷还是捐资者中的虎将。若真要算起来,江家全族只怕是江宁县行贿最多的一族,单单江老爷就能占足五成的份额。
江老爷走来之后,笑着说道:“贺李知县高升之喜。”
李知县微笑起身,看向他身旁的江城子,说道:“若非江解元时运不济,耽误了本届科考,定然要远胜本官。”
江城子苦笑无语。
江老爷故意凑近两步,小声问道:“不知王公公那边?”
李知县左右看了看,见旁人离他甚远,这才凑近两步说道:“江老爷大可放心,东西早给了南京镇守太监曹公公,曹公公非常感谢江老爷一片苦心,让本官转告江老爷,江宁知县一职非江解元莫属,本官推测,最多半个月,王公公就会派人送来吏部的委任书,此事万无一失,届时恰逢本官离任,江解元接任,真乃大喜之日。”
“嗯!如此甚好。”江老爷大喜过望,拱手说道:“有劳李知县搭桥牵线,正好家中尚有一件玩物,明日便使人赠与李知县把玩。”
李知县捋须大笑,嘴里忙称不用,然后又看向江城子说道:“往后本官与江解元…哦,不,是与江知县同朝为官,如果江知县他日飞黄腾达,可别忘了拉本官一把。”
官场这套把戏与潜规则,江城子大概知道一些,他拱了拱手,认真说道:“李知县的厚爱,在下没齿难忘。”
江老爷见江城子如此知趣,不由仰头大笑,满心欢喜,满怀欣慰,似乎已经看见江城子一步踏进了京师,踏进了奉天殿,正与群臣面朝圣上,谛听圣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