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人静时候,晚风灌进近处的山谷,吹得树枝乱颤,新叶飘零,呼啸绵绵。周中天就着清亮的月辉,奔跑在乡间的坡路上,村里守夜的黄狗听见声响,就朝向篱笆院外狂吠不休。
进村的坡路蜿蜒坎坷,路中的碎石瓦砾似是人工铺撒的。周中天拼命似的一路狂奔,由于他担心磨坏了仅剩的一双布鞋,所以他一路赤着双脚,即使脚掌磨破了皮肉,他仍然固执地提着鞋。
他刚被人打过,被人打得鼻青脸肿、头破血流,全身共有二十多处淤青,他其实知道是谁下的黑手,可他只能隐忍,也只剩隐忍而已。他拐过了岔路的老槐树,跑到了自家院门口,他套上鞋子推开了破旧腐朽的院门,看见一个黑乎乎的身影,静静坐在茅草屋前一张矮小的竹椅上,他这一刻,忽然泪流满面。
“管是中天回了家?”苍老地声音传至院口,由于屋前屋内也没燃灯,仅靠月辉很难视清物体,这老太太年过七旬,大抵已是老眼昏花,更加瞧不清东西。
周中天听见老太太的询问,他抹了两把泪水,然后努力调整自己的呼吸,尽量让自己的语调变得平稳柔和,他慢慢走向茅草屋前,重重点头说道:“嗯,是孩儿回来了,孩儿让娘亲担忧了,孩儿这就伺候娘亲去歇息。”
湛蓝色的月辉洒满破院,周中天蓬发散乱,额角淌下地鲜血已成了深黑色,像是一块块一条条垢痂。老太太还是没能看清儿子的脸,张口笑道:“不急,这样坐着透透气也是好的,中天呀!你今日怎么才回家呢?是不是衙门里有很多差事要做?”
“嗯!”周中天连续点头,认真说道:“县老爷很是器重孩儿,最近衙门里事情多,恐怕不能准时回家孝敬娘亲了。”
“你这傻小子。”老太太摇了摇头,严肃地说道:“老爷器重你,这是你的福气,你就得好好干,莫要做伤天害理的事,莫要偷,莫要抢,莫要争强好胜,该是自己的东西,它也跑不掉的,如果不该得到的东西,拿着肯定烫手,心里也难安,苦点累点不打紧,不要去计较什么功劳,这人在做天在看,县老爷不会亏待你,天也不会亏待你的。”
“孩儿晓得。”周中天单膝跪地,揉着自己娘亲微凉枯瘦的手掌,展颜笑道:“娘,孩儿伺候您回屋歇着吧!孩儿还有公务在身,怕要等到明日清晨才能回家。”
老太太颔首笑道:“我儿真乖,你自己也得注意身体。”
周中天扶起老太太进了屋,老太太年老体衰,行动不甚方便,眼睛也不大好使,所以他家平时都不用燃灯,也可节省些灯油钱。周中天烧来温水给娘亲洗了脚,又在床边陪着她说了两句话,然后借着老太太洗过的温水,将自己身上的血迹擦净,这才掩住屋门走出了小院。
洪武年间,由于南京城内住房太多,并无空地提供商家贮存货物,于是下令在沿河地带修建塌房,以供商人存货,便于商家之间的交易,也能避免私牙的介入。但会以每次货物总价的三十分为率,向商家收取塌房税。此外还要收取三十分的免牙钱和三十分的房钱,这两种钱是支付给看守塌房者的薪资。
往往看守塌房的人,有八成是衙门编制在外的白役或民壮,所以人员流动性大,也不易管理。好在他们安分守己,上百人日日夜夜轮班执岗,即使偶尔贪些小钱,也不至于酿成弥天大祸。
塌房是土墙盖瓦形式的低矮建筑,自东往西建成长长一排,一般位于靠近码头渡口的平坡。这片地区即使深夜时候,也是人喧马嘶,除了看守塌房的民壮或白役,还有等待卸货的壮工,更有泊岸交易的商船,也有供人娱乐消遣的赌坊妓馆和野店。
周中天披星戴月一路奔来了码头,他先去找牙人讨取了签号,然后和其他壮工一样侯在码头边。壮工在这里一晚上能赚二十文钱,他们有些单身汉会就地消费,有些赌徒也会就地输光,然后日复一日,如此生存生活下去,所以此处就成了最底层人群的聚集地。
一艘商船缓缓靠岸,牙人先过去检查路引,核对货物与行商人员的数量和身份,再与商家谈好卸货的价钱,最后才会安排一定人数的壮工。壮工的价钱由牙人决定,壮工的血汗钱也由牙人支付,所以牙人会以最贱的价钱、最少的壮工,完成自己与商家谈成的最高价格,那么多出来的钱,自然进了牙人的钱袋。
壮工明知如此,但牙人只会丢给他们一句话:不愿干可以趁早滚蛋,别妨碍其他壮工发财。
周中天虽在衙门里做过衙役,但在这里不会存有特殊待遇,也不会有人将他放在眼里。
翌日天将亮,有些人进了妓馆或赌坊,有些人拖着疲惫的步伐,周中天却是刻不容缓,直往村庄的方向奔去。他本就身负重伤,又忙活了一夜,此时此刻已是汗流浃背,脸色煞白,嘴唇乌黑,可他揣着两个草纸裹好的馒头,依旧奔跑着。
春雨潇潇,陆续下了十日。
今日春雨初霁,李知县就公布了江城子即将接任江宁知县的消息。此消息一经传开,整个江宁县彻底沸腾了,随之传开的,还有管家老吴编造的谎话。不管有多少人质疑事情的真相,江城子接任知县一职,已是板上钉钉的事实。
七日后,已至四月时节。
江城子怀揣着忐忑的心情,正式搬进了衙门。晌午之前,与李知县完成了交接点收等诸多事宜,然后由县丞领着他熟悉衙门的环境,和衙内各处办公的地方。江城子不仅毫无经验,并且知县一职还是花钱买的,他听县丞讲解得愈多,他心跳愈快,愈是担忧,愈是没有自信,感觉前路只有一堵黑墙。
作为知县,他要对江宁百姓负责,小到吃喝拉撒睡,大到税收水利狱,不能留有任何一处弊端。
江城子用了两天时间才适应过来,才敢直面江宁知县一职,才敢穿戴官服官帽。婢女百合帮他抻顺补子,又帮他穿好皂靴,最后帮他整好官帽,然后上上下下细细一瞧,欣喜地笑道:“少爷穿了官服真是好看,嗯嗯…英俊潇洒的青年才俊,如果少爷脸上能有自信的微笑那就完美无瑕了。”
江城子唯有苦涩的笑意。
他一个走后门得到的知县,一个像赶鸭子一样上台的知县,一个有名无实的知县,他哪里笑得出来。
一名衙役匆匆行来:“县尊大人,衙门口有人击鼓鸣冤。”
一听这话,江城子冷汗一冒,他这两天还未处理过政务,但升堂的工作无人能取代他。婢女百合见他紧张得好似不知所措,用手在他胸口轻轻抚了抚,轻声提醒道:“少爷,要去升堂的。”
江城子回过神来微微点头,然后转身出了屋。
他之所以紧张,不是他怕处理政务,而是他怕处理不好。
他的紧张来源于压力,他的压力来源于责任。
公堂上站着两列执堂衙役,县丞刘祖德六十来岁,他须发斑白,身形偏瘦,两颊内凹,下颌一绺稀疏的胡须。他心知江城子初任知县,不懂什么规矩礼法或办公程序,所以他站在案台一旁,以便协助这个二十岁的新知县。主簿赵成新约莫五旬上下,他要比县丞壮实得多,人也精神气十足,他是专门负责受理或草拟文书公本的佐史,他此时便坐在堂边一张矮桌前。
江城子从后堂快步走来,他目不斜视直往堂上坐定。
县丞刘祖德看了他一眼,然后扯着嗓子喊道:“开堂,开门,将人全部带上堂来。”